“这尊海上碑,是中国惟一一块古人在海边礁石上题写的石刻碑。” 日照的朋友说这话时语气很笃定,语词很清晰。但说实话,我并没有为此触动,以至于要去写一写这块碑。尽管,这里要写的文字也与这碑有关,这里的景象以“万斛明珠”“星河影动”“砥柱狂澜”等描述各得其妙;明苏京、清阎毓秀等书碑文不仅力可透石,字映海天,还承载了不少岁月、大海和日照的故事。海上碑可“撼雪喷云”,我算什么。但类似的碑文确实很多,我们眉山三苏祠就有一大片浩浩然大观的碑林。见多了听多了就麻木了。 触动我心灵的东西,说起来有点书生气——竟是对“海上碑”的咬文嚼字。 开始听到见到“海上碑”三个字的时候只是感到新鲜,继而觉得怪怪的,怪在什么地方,自己也说不清楚。人就是这样,越是感到怪就越想要去嚼嚼。据说,人的思想就是从怀疑开始,至宗教终结的。于是,这一嚼,就嚼出了“海口大夸”“有口皆碑”“碑沉汉水”之类典故的味道;何况,“华表半空经霹雳,碑文才见满埃尘”(唐刘禹锡),初见时的那一层麻木隔膜一下被激穿,好奇露出原始的“人之初”。就开始反思:自己也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的海,可见过听到过什么海上碑吗? 文字的魅力文字的玄机,以及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并没有到此为止。 瀚海、大海、海阔天空,令人想到的是壮阔、浩瀚、博大;碑也不简单,丰碑,功碑,纪念碑,总与丰功、伟绩、壮举等大词连在一起。当海和碑的灵与肉融合,融合于海天之间,意味着什么? 记住,是海和碑基因的排序重组化合,而不是机械相加。 当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对这眼前的海上碑顿生敬畏,对日照充满敬意。刚写下题目时的恍惚,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提醒自己一定要谨记慎书:你面对的是一座“阳光照耀下的海上丰碑”,而不是“日照的海上石碑”。 我还是习惯从海上碑的命名源头,去破解这个地域文化的密码。 目光肯定不只两百年三百年,不只明清。虽然,海上碑上那些逎劲隽永的大字,确实是那个时候的人写的,但那绝不是海上碑命名的原因。他们可能也和我们一样,不过是这沧海横流中的匆匆过客,只是,他们比我们更早经过这里。再说,那些碑文也没有“海上碑”,更没有说海上碑是因哪位大神题写而得名。按照符号学揭示的地物命名规则,海上碑的命名似可归入“不依比例尺寸表示的符号”。这太僵硬太书卷气没有一点烟火味。我更相信,海上碑的命名,就像我们身边的张村、李庄、水碾房等一样,是先人们的一种自然的随物赋神,因神而名,承载着相应的历史地理人文。究竟从什么时候,这里的先人们开始叫海中央的那一堆礁石为海上碑,可能谁也说不清楚。也许唐宋,也许秦汉,或者夏商周,甚至盘古开天地,这里有了人就有了地名。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当这里的先人在经历了无数的沧桑,战胜了无数的苦难,面对大海,面对阳光,仍然坚强地繁衍生息,感受生命的美好,觉得应该有一个命名,来表达什么承载什么纪念什么,才对得起这一方大海、这早至的阳光、这里的历史人文的时候,就有人自然而然地喊出“海上碑”,就像先人们在进行艰难劳作时喊出的最原始诗歌“哎哟哎哟”一样。 于是,我从日照出发去观照日照,认识日照,发现日照,并从中求解海上碑之谜。 此刻,置身初光先照之地,我当然首先是面向阳光。当我的灵魂被触动之时,脑子里就一直晃动着阳光的影子。我相信,只有日照的阳光才配拥有一座海上碑,《日照县志》上那个“日出初光先照”的记载,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可惜,我并无缘得什么先机,对日照阳光的好奇,先只缘于一些传说和资料,总之都是间接感知。当身临其境,才真正感受到那一种大美的震撼。 那天,我定了闹钟,早早起床,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看日照的阳光。当我来到海边时,大海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浩渺无际,没有层次和色泽,没有海的样子。海的浩瀚海的壮阔海的博大和海的样子,是随阳光的出现而显现的。刚到海边不久,似乎是在一眨眼之间,那灰蒙的深处突然跳出一点红;然后,那一点红越跳越大越跳越高,直到完全跳成太阳的样子。当太阳像太阳的样子的时候,大海便逐渐显了形。是浩瀚壮阔,天地相连。我猜想,天衣无缝这个词,应该就出于这样的场景吧。最生动的是海平面。先是先前的灰蒙死寂,被碧波浩荡所取代;接着,一层一层的浪涌泛起了灵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天光在大海的映现。 就是在此时,一个奇妙的体验岀现了。 当我紧紧地盯着浩瀚大海,正沉浸于海的大美海的浩阔海的变幻无穷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并不在岸上,而是在海里,海的中央,就是海中万物的一个组成部分。我进而发现,日照的“初光”,不只是一个时区和地域概念,而是一个永恒的生命概念。所谓时区,所谓经度纬度,所谓何处早,何处晚,其实,都是一个人为的设定。我甚至对哲学上说的时间无始无终产生怀疑——谁说时间无始无终,初光之出,不就是时间的开始;所谓年月日时分秒,只不过是我们为时间设定的一种计量单位。 浩瀚宇宙,何处是中心? 我欣赏苏轼的心安之处是吾乡。当年的苏轼,任职密州,打马日照九仙山,是把此地当他的家的。那就像苏轼或者笛卡尔那样,面向自我,从自我寻找心的归宿,精神的中心,进而证明自己的存在。心的地址,就是生命的元点或“初光”。我站在日照海边迎接的第一缕阳光,不就是生命的初光吗? 当想到生命的时候,我被一种柔暖的幸福所包裹。日照与生命是有特殊渊源的,日照的初光,就是生命之父,而大海,则是生命之母。它们是生命的真正造物主。剩下来的生命演绎,一切都是在合理的逻辑范围之内。 生命是应该好好感谢日照的,该在海天间为日照树一座海上碑。 当然,更应该树一尊海上碑的,是日照的人文历史。 到日照后,一看见当地人介绍起刘勰时的那种自豪满满,完全不亚于我们眉山人说起苏东坡,顿然就有了一种回家的亲切。印象很深的是,《文心雕龙》的文学史观,有一种大海般的宏阔大气,《资治通鉴》般的文化开智。比如它的文学发展观、创新变通观、名理故实观,为文学创作开拓了“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通变》)的初光之景,许多观点至今仍被学界奉为难得的经典。 刘勰道出了文学之道的玉律,姜太公则不仅缔造了齐国、开创了西周卓越的以法治国、尊贤尚功、农商并重、因地施策的国家治理文化,还独创了灿烂的齐文化。他“百家宗师”的盛名,已经铸入日照海上碑的根基里。 初夏的日照澄澈而安静,海上碑就在跟前,在海天一色里。 走进日照的岁月深处,明代学者焦竑、国学大师王献唐、中国火箭先驱丁守存、科学家丁肇中……向我们款款走来。 星河浩瀚,日照为初;初光耀眼,日照的璀璨太多太多。 当你面对日照灿烂的历史,从周之莒地、秦之琅琊、汉之海曲,到唐宋密州、如今日照,你会发现一道道文化的初光,穿过历史尘烟照射过来,是那么夺目耀眼。它们既有与阳光有关的新石器龙山文化、尧王城遗址,也有与大海相关的东海峪、陵阳河遗址等。在日照莒州博物馆,当我一面靠近这里发掘出的比甲骨文还要早一千多年的原始陶文,触摸它闪耀的汉文化母语的先光;一面惊艳于这里现在创下的国家级生态示范区、全国文明城市、国家可持续发展先进示范区之时,一种“沧海横流、转瞬之间”的感触格外深刻。 我想,这一尊海上碑,就是为日照的灿烂立存此照吧。 “不依比例尺寸表示的符号”只能表明,日照太重,碑有些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