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很多到过成都的人,都会对成都的茶馆留下深刻的印象。对于成都人来说,泡茶馆这件事,与其说是一种休闲方式,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方式。茶馆,可以说是成都人的定心丸。泡茶馆,对于很多成都人,茶翁之意不在茶,在交友、发呆、摆龙门阵。如果有一段时间没能泡茶馆,对于很多成都人来说,就说明这日子过得不安逸了。 成都人对茶馆的需求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呢?我们可以从茶馆的数量这个角度来看一看。据《成都通览》记载,清末时,成都有街巷516条,茶馆有454家,几乎每条街巷都有茶馆。还有一个记载来源于1935年的成都一家报纸,叫做《新新新闻》,这家报纸上写,当时成都共有茶馆599家,茶客每天可以达到12万人次。关于现在成都茶馆的数量,我看过2008年的一个数据,说是超过了6000家。10多年后的现在,应该更多了。 有一年,一个外地朋友跟着我进茶馆,看那么多女人闲坐在那里,或聊天,或不聊天。不聊天的,有的看报纸杂志,有的端个小镜子看自己。又是夏天,女人多是吊带、短裙。于是朋友被惊了一下,小声问我,这些女人都是干什么的? 我乐了。干什么的?干什么的都有。老板、白领、教师、画家、歌手、开铺子的、卖衣服的、编报纸的……还有像我这样的,写字的。 成都女人,甭管干什么的,如果有空有闲的话,都喜欢泡茶馆。 在很多城市,茶馆这个有点男性化倾向的公共场合,一般来说女人不好频繁露面的。在很多北方城市,老太太除外,很难想象女人会三五成群地经常去泡茶馆。但在成都就是这样,泡茶馆的习惯几乎涉及各个层次不同领域的女人,这跟被称为美食之都的这个城市在餐饮上全民共享的风俗是一脉相承的。 成都女人泡茶馆的习惯由来已久了。在成都籍美国学者王笛的《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一书中,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考证。考证说,1906年,成都第一家带有商业性演出的茶园——可园,成为首先允许女客进入的茶馆,之后,几家大茶园比如悦来茶园、鹤鸣茶园等,都开始接受女宾进入。之后,几乎所有的茶园都开始接纳女宾。刚开始,女宾要从另一个门进出,座位也和男宾隔开,但不久这一方式就失效了,很快就出现了男女杂坐共同喝茶观戏的局面。成都竹枝词一贯杂咏新鲜风物,有赞此景的诗曰:“社交男女要公开,才把平权博得来。若问社交何处所,维新茶馆大家挨。”另外,还有诗云:“公园啜茗任勾留,男女双方讲自由。” 如此鲜活佻达的市井气味,卫道者历来是要掩鼻的。成都女人进入茶馆的过程,中间也经历了不少波折。官方时不时会出台一些禁止令,比如可园接纳女宾后不久,曾经被禁过;1913年,官方颁布过《取缔戏园女座规则》(成都的戏园和茶园从来是合二为一的);而当时所谓的一些精英文人也竭力抨击这一“伤风败俗”的现象,指责“女宾嬉笑撩拨男宾,秩序大乱”。 成都女人会在20世纪初那个封闭守旧的大环境中流连于茶园这种公共场所,其实与这个城市的女人历来的气质有关。成都女人,大胆、放松、娇俏和刁蛮集于一身。她们很早就开始出入公共场所,市场、寺庙、节日集会等,都是她们乐于出场的社交场所。这一点,在李劼人先生的著名小说《死水微澜》里也可一观:邓幺姑和罗歪嘴之间的感情萌动就是过节时在成都街头发生的。那是20世纪初清末的故事。学者伊莎贝尔·贝德在19世纪末进入成都时,惊奇地看到“高大健康的大脚女人,穿着长边外套,头上扎着玫瑰花……她们站在门口同朋友——有男有女——聊天,颇有几分英国妇女的闲适和自由”。后来有学者分析说,贝德所看到的,可能是满族女人,而非汉族女人。但不论怎样,这种无拘无束自由浪漫的天性,通过一代一代的传承,已经根植于成都女人的血脉之中了。 成都的茶馆数量太多,如果要对外地朋友推荐几个的话,我要推荐的有人民公园内的“鹤鸣茶社”,这是成都最有名的露天茶馆,约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堪称成都茶馆的活化石。还有就是华兴街的“悦来茶馆”,成都有名的戏窝子,这里有一个锦江剧场,每周都要上演各种川戏,边喝茶边嗑瓜子边看戏,是很多老成都特别惬意的消遣方式。另外,宽窄巷子附近的支矶石街的成都画院茶馆,也是非常有味道的成都茶馆。我早年有一段时间喜欢到九眼桥、合江亭等锦江边的一些茶馆喝茶。成都的锦江其实是一条河,没有江水的滔滔之势,河面相当舒缓,就像成都的气质。我记忆中这些江边的茶馆,一坐下来似乎总有柳枝垂下来,还能闻到黄桷兰的花香。后来我搬家到了城南的天府新区,近年来,我和我的朋友们特别爱去天府新区水街的一个叫“陈锦茶铺”的茶馆喝茶。在这里,面前有戏台,头上有银杏树,喊一碗花毛峰,往竹圈椅里一窝,和朋友天南海北地各种闲聊,实在是生活在成都不能或缺的一种享受。“陈锦茶铺”是以成都的一位老摄影家陈锦先生的名字命名的,陈锦先生几十年来专门拍成都老茶馆,积存了大量的茶馆影像资料,这些资料日后势必成为这个城市历史上的一笔财富。 关于成都茶馆的内容可以从很多个角度很多个方面来摆龙门阵。我特别想说的是,我在多年泡茶馆的过程中,总结出来了一个“成都时间”的概念。 有一次,我在一个冬天的太阳天里,去玉林小区赴一个茶局。说好下午3点。我早到了一些时候,而朋友们晚到了很多时候。于是,中间大概有四五十分钟的时间是我一个人在喝茶。这段等候的时间没有让我心生任何异样的情绪。那四五十分钟里,在我不是什么等待时间,而是一段美妙的独处时间。在周围无数陌生的茶客中间独处。天上是稀薄暖和的太阳,手边是我喜欢的花毛峰,从小贩那里买了一个很大的福建蜜柚剥着吃,从茶坊书架上拿过几本杂志翻着看。时不时抬头看看,看对面那桌的那个男人一次比一次往圈椅里下沉,渐渐地,都快躺平了。 然后我突然明白,这就是成都时间。在成都,就喝茶这件事来说,如果约的是下午3点,那么就意味着,参加茶局的人可以在下午2点至4点的任意时间点到达,非常自然,自己没有心理负担,他人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在时间观念普遍散漫的成都,在其他事情上我基本上是一个守时的人,同时对他人也有一定的要求。但如果约的是茶局,对自己对他人,就都特别放松了。 很多人探求成都生活的秘密所在,其实,成都时间是这种秘密的核心。全国通用北京时间,那是一种完全官方化的时间。成都时间是成都的自办节目。成都时间隐藏在北京时间的后面,3点,是北京时间的3点,但后面的成都时间,这个确切的点是模糊的,是延伸的,是弹性的。遥远的乡村生活中,人们约时间是“晌午在谷场见”或者“月亮升起来后在河边见”,时间被模糊了,空间就被拉了出来,整个事件的体量和容积就增大扩展,局限也就少了;而局限少了,人心也就松弛了很多,同时也细腻了很多。成都时间相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就有这样的功效。尤其是成都的喝茶时间。当然,从正负评判上讲,最好也就只限于喝茶时间吧。 我想,我一直离不开成都,跟成都时间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一种特别的时空感觉,跟空气一样,待在里面不觉得,离开了就受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