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十余株枇杷树,一夜间,所有小果子一齐黄了。 凌晨即起,小区漫步,走着走着,抬头间,一树榴花的妍红,辉映一树枇杷的橙黄,清风徐徐,花果枝叶微拂,我的心颤动一下——真是美。 美为何来?说不出,唯默默感受。 往菜场去,来来回回逛一圈。水果摊前,菠萝蜜肥沃的香气弥漫,异国大樱桃红里透紫,圣女果散发着迷人光泽,红黄魄人,怎能不买一些?蔬菜档位上,忽现一个牌牌,上书:“皖北人的乡愁”——到底,荆芥上市。捻一株,放鼻前闻嗅,沁人心脾的药香气,我这个皖南人一样喜爱。 荆芥上市,夏天确乎来了。藕带、南瓜、丝瓜、黄瓜……如若钢琴的急速回旋,一样样冒叮叮咚咚而出。 买回满满一兜菜,太阳尚未升起,将小电驴停驻于门前柿树下,长风忽来……站在树下,仰望巨大深绿的树叶层峦叠翠翻滚,心为之静。 久站树下,不舍离开。南风虚怀若谷地吹啊吹啊,吹得我乱发穿空卷起千堆雪,所有感官次第打开,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全部复活——我想坐在树下包几斤粽子。 糯米浸泡一宿,赤豆、蜜枣,于水的浸润中变得松软甜蜜。两片粽叶,仔细叠好,挖一勺糯米,添一颗蜜枣几粒红豆,粽叶闭合,麻线扎紧,十个粽子连成一串,拎在手上宛如一串绿茵茵的动词…… 做手工活,耳朵也不闲着,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轻缓流淌,我家门前倏忽一条大江流过……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嗯,我的故乡瞬间于杜甫的诗中复活。 小区门前歇息一辆皮卡,装有百余斤蚕豆荚、豌豆荚,来自皖北临泉,十元四斤。我剥开一只豌豆荚,豆米处于青黄之间,用来煮糯米饭,正是时候。絮话间,陆续围拢几位老人,每个人均称四五斤。老人教我:你把豆米剥出,冷冻在冰箱,春节吃也不碍事。 家务琐事料理完,终于可以歇息一下。坐在客厅剥豌豆,初夏的万籁俱寂之中,一颗豌豆粒掉落地板滚动的微响也能听得见。 豌豆有多种烧法。瘦肉剁沫,胡萝卜一根,切细丁,与豌豆粒一起爆炒,略微激点水,铺上肉沫焖煮四五分钟。起锅前,撒一点孜然、胡椒粉,入嘴甜而软糯,下饭神器。 冰箱存有一小块腊肉,特意留待小满时节,烧一道豌豆糯米饭。 腊肉切丁,与姜粒一起,热锅煸香出油,糯米、豌豆洗净倒入,翻炒入味,一齐移入砂锅,适量滚水,中火焖煮四五分钟,熄火停顿数时,小火焖煮……待砂锅内发出噼里啪啦脆响,饭熟。 腊肉豌豆饭适合热吃,咸香扑鼻,糯而不腻。最惊艳,罐底那一层焦黄锅巴,如若金不换,唇齿间流淌小农经济的异香,末了,喝半碗丝瓜鸭蛋汤顺顺胃肠,静静瘫在沙发养养神,窗外大风,把绿树吹得翻起,浪一样涌动,如行海上,四野茫茫,无际无涯。 樟树花刚刚凋落,香气尚未走远,合欢便开出了第一朵,蜀葵也不甘落后。忍冬沿着路灯杆攀援直上,黄的花,白的花,香风细细。金丝桃如火如荼……花讯,一场接一场。高大的广玉兰革质叶丛中,“砰”一声,忽然怒绽一朵白花,复瓣花朵大如蓝边碗,于五月的艳阳下唱着浩荡的歌。 前楼底层居住着的一对老年夫妇,房前屋后种植果树无数,海棠木瓜、杏、梨、核桃、花椒、无花果、石榴、葡萄各一。去年,他们在高及一米的巨型花盆里种植两株山药,秋来结出一小串山药蛋,铜铃一样晃晃悠悠,果真是神奇…… 昨日,路过他家杏树下,无数黄杏惹人流连,我的唾液条件反射翻涌,杏子特有的酸已然通过一种看不见的物质抵达了我的舌尖。阳光在地上洒下碎金,果香无处不在。海棠木瓜一日日努力生长,已然鹅蛋大小;花椒如数列,密集盘踞枝头,强烈而刺激的椒香气,拒人又迎人……核桃树历经三四寒暑,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春上开满絮状花束,夏来,结了两颗珍贵的青核桃。前阵几日急雨,整棵植株难敌丰沛雨水,忽然歪倒,恰好被一株石榴树承接住,避免了连根而起,整个树冠被折断,徒留一层外皮粘连着。树的生命力何等强大——五六日往矣,树冠依然绿荫如盖,两颗小核桃依然故我,于风中骨碌碌生长。 这夏的清风、晨曦、夜露,何等地滋养着万物呢,处处热烈蓬勃的生命力。 我家底楼邻居一年前移居外省,南窗前原本空旷的一块地,忽而绿树成荫,以构、桑为主。桑树一贯成对生长,公母毗邻。另一幢楼体边沿,同样无端长出公母两棵桑树,高及丈余,左边一棵母树,年年遍布桑果。这几日,由青至红,可以摘来吃了。 每每看见桑果,总会想起故乡以及遥远的童年,河流蜿蜒稻花香甜的童年。 小满前后,小麦动镰,作为刻在基因里的物候,一生不能忘。新麦割下,碾成粉,便有瓠子面汤可食。这个时节,淮河以北地区,还有另一种零食——黏黏转。小满前一周,麦粒外皮青绿,将熟未熟,趁早割了,脱粒,铁锅中炒香,石磨间碾碎。由于麦粒内含有大量水分,碾出的麦仁成蚯蚓状而不绝,故名“黏黏转”。适宜冷食,风味甚佳。 这也是时令的意义吧,不多不少,恰好那么几日,错过便不再,也是小满未满的奥义。 夏天以来,恢复黄昏散步习惯,日日有晚霞可看。 居所附近那一片荒坡,是我眺望宇宙的唯一窗口。 天空变幻不定的云朵,时而巨鲸横陈,时而城堡耸立,如梦如露亦如电……夕阳余晖中,当我伫立高处,眺望晚霞壮阔无边,橘黄、玫瑰红、苍灰相融相和,将天空洇染得立体广大。众鸟归林,大地沉寂,夏风无所不在地吹啊吹啊……芦苇于低处沟渠急速生长,香蒲葱茏一片的绿里,深藏默默思君的惆怅…… 我在青草的香气里疾步,无所止,而无所终,耳畔隐隐约约罗大佑、陈百强、蔡琴、邓丽君的歌声……忽然觉知,我的一切链接均是旧时代的了,但古典乐永远是簇新的,当倾听霍尔斯特《行星》组曲,直至晚霞一点一点被黑夜吞没……星挪辰移,亘古未变。 到了《火星》这一章,定音鼓追随小提琴的森林,黑管、双簧管、大提琴、中提琴、长短笛适时加入,轰隆喑哑如急行军,使我不觉加快步伐频率,直至累得精疲力竭,仿佛早早获悉人类的命运。 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说:我们DNA里的氮元素,我们牙齿里的钙元素,我们血液里的铁元素,还有我们吃掉的东西里的碳元素,都是曾经大爆炸时的万千星辰散落后组成的,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星尘。 是的,人类渺小如芥子微尘,但,人类又是伟大的,这些有着炽热想象力的优秀灵魂,正不断创造出各类艺术,文学、哲学、音乐、绘画……他们犹如一个个永恒的发光体,与星月同在。人类困于局限,而又勇于超越,当真了不起的。 我常常劝告自己,不要急,慢慢写,尽量读很多的书。 读书的过程,是逐渐走向开阔的过程,接纳自己,接纳别人,接纳发生着的一切,宛如一年接纳春夏秋冬,接纳二十四节气,逐渐的,人便不会陷入焦躁、忧惧,融入风一样的平和之中。 前阵,整理餐边柜小屉,发现一只小包裹,打开,摊开一小把黑炭样花籽,恍然有悟,是去秋收集的晚饭花种子啊。开春时,忘记把它们撒到楼下空地。接下来的盛夏黄昏,没得紫花可赏了。但,错过一季,又有什么关系呢?留着明年,它们还会一样发芽的啊。 对门邻居姐姐家,白兰花新开一朵——每日清晨,在我们两家共用的外阳台晾衣裳,总是被这洁白清澈的花香氤氲着,真是福报。今年,她养了一缸荷。哪天我去买回几尾游鱼,与这一缸荷结结伴吧,像把一个词放在另一个词后面,组成一个踏实流丽的句子。 昨夜,邻居姐姐敲门,打开,她赠与一袋豌豆,说是刚回了一趟故乡。 故乡,是一个令人意动的词,像小满一样,让我们终生热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