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总有这么一天。上海宣布入夏前后的某一天。这一天白天的气温不断攀升,闷热潮湿,气压低。到了这一天的傍晚,日落之后,白蚁毫无征兆地出现。 起初,只是一两只在人的眼前飞过,如普通蚊虫,略一驱赶就散,但等路灯亮起,情势发生变化,白蚁驱散复来,且数量不断增加,人们抬头,赫然发现密集的翅膀正绕着灯光盘旋,如烟如雾,令人头皮发麻。路人一边走,一边惊恐地挥着手驱赶;路边小店的店主拿着苍蝇拍在店堂里不断挥动,击落了一群又来了一群,掉落的白蚁只是失去翅膀,但并不死,还在地上慢慢地向前爬行;一个少女匆匆走过,我不想告诉她,她的头发上停着好几只,当然我的身上应该也有,不能细想,只能硬着头皮穿越虫群,避难一样进地铁站,直至逃到地下深处,还有这么几群围绕着站台的灯束不断飞舞,如狂欢。 但到了第二天白天,阳光展露,除了开窗时随风飘起的一堆小翅膀,一只白蚁也看不见了。人们穿着夏衣,拿着冰饮,还是在这条路上,还是走过这几扇小店的门,彼此顾盼聊天,徐徐而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昨晚的千军万马,恍若夜幕下一场心生的幻觉。 一条闹市中心的道路上,究竟存在多少生物,具体地说,在一幢年代久远的老建筑里,到底都有哪些住户——除了人类。我想,她如果还在,会为昨夜的魔幻场景激动到跳跃吗?又或者,她会躲到一个角落,手脚团成一球,紧张地、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如她初来时的样子? 我们叫她小铃。 她一点不漂亮。眼睛不够大,脸庞也不够毛茸茸。和布偶或者金吉拉那样的品种猫比起来,真是一个小丑蛋了。但她四肢健全、毛发白中夹着橘黄,眼睛晶晶亮。喂她的老师说,不晓得谁把初生的她“包了一包摆在单位门口”。 “好像旧社会把弃婴扔在大户门口一样”。 “也许那个人相信这个单位的人会善待?” 小丑蛋的确落到一双心善的手里。她被带去驱虫、打针,她在半地下室的办公室沙发脚边,有了一个软乎乎的靠垫作为窝,有了专用的食盆,然后,她有了一条系着铃铛的蓝色项链。这成了她正式名字的由来。 我有时下楼干活,总能在靠垫上看到她。她极力伸展小身体,在属于她的靠垫上留下抓痕,显示着她体内捕猎者的基因。但喂她的人一抱起她,她就立刻缩起爪子。即便人类把手指探到她嘴里,她也就用她的小牙齿装模作样啃一啃,不肯伤两脚兽丝毫。 “大宅门里收留的小孤女”,就在此备受呵护地日长夜大。她熟悉了24小时有人走动上班的节奏,熟悉了电脑和印刷机运作时发出的温热,熟悉了由人的声音、人的文字和人的纸张构成的空间。她在装满废纸的字纸篓里钻啊钻啊,带粉色肉垫的爪子一收一放,满脸是知道自己被宠溺的淘气。但有时,她也会抓住一团纸,展开褶皱,抚平纸面,出神凝视,开始变得安静。仿佛也能读懂:在地下室之外,还有外面的世界。 后来我再下楼,那垫子十次里九次是空的。“出去玩啦。”大家说:“到院子里去啦。” 嚯,我想,她的生命的视角从此将焕然一新。地下室外是单位的院子,院子里有大树——构树,树上结满果子。斑鸠来了,在枝丫上筑了巢,跳来跳去,把熟透的果子摇落在地上,引来小蚯蚓,蚯蚓引来麻雀,麻雀引来伯劳,伯劳又引来大猫。那么多的生物。小铃一定不会孤单,她会为发现自己同类高兴吧?还是会为眼前的风景觉得震撼呢?忽然之间,万物在她面前用另一种规则运行,没有人给她指导,也没有人给她庇护。院子的夜晚,一片虫鸣,不再是她自记事以来熟悉的打印机的轰鸣。 但又过一阵子,半地下室的垫子上,小铃又出现了。冬去春来,现在她半岁了,牙齿换完,到了第一次发情的时候。可是她却长时间蜷缩在室内呼噜呼噜。不在垫子上的时候,她情愿长时间待在人们的膝上和脚边。 “怎么不出去玩了?” “她打不过几只流浪猫啊,瞧这伤痕累累的,她吓死了。现在我开着门她也不肯出去了。” 她又躲回字和纸的世界。 这是她的舒适圈。后来一段时间,每次去看,她的活动范围不肯离开半地下室,也不走到人的办公区域,安静的好像不存在一样。即便再不喜欢动物的人,都默许了这个小东西的自律。 但最近一次,我下楼干活,我特意走到那个垫子边上,上面还团着白色的浮毛。见我东张西望,有老师问: “寻猫啊?” “她人呢?” “不见啦,不见一阵子了。单位前几天维修的时候,进来的工人大概吓到她了,她躲起来了,后来再也没见到了。” “会不会被捉走了?” “不会吧,她连这幢楼也不敢出。” “我还给她买了新猫粮呢。” “我还要带她出去打针呢。” 两个老师说着。我看看地上,还有一个空空的猫咪航空背包。 那是个气温骤升的白天,空气潮湿闷热,到了夜里,一年一度的白蚁肆虐。我只好赶紧关了灯逃出办公室。第二天回来上班,院子里是一派明丽的夏日景色:门口的广玉兰开了碗口大的一朵朵白花;樱花在结它们的果子;草坪碧绿,如一块厚绒毯;斑鸠在办公室的窗户外沿使劲跳来跳去;蝴蝶、蜜蜂,沿着亭下的花卉追逐飞舞;甲虫隐在草叶的背后,蚯蚓藏在泥土的下面,白蚁也躲到了某块木板下面,而流浪猫一定在某个角落做梦。假设有人此刻从高处往下望,只能看见院子里站着我一人。但在这个安静的院子里,那么多神奇的、成千上万的、活跃的、非凡的生命,分明都与我同在。以造物主允诺它们的或漫长或短促的生命,观照着我们的工作节奏、我们的生命作息。 但小铃不再出现。 想起有一次夜里,因为有事耽搁,我是所在楼层最后一个下班的人。等我关了灯,去走廊等电梯,就在进轿厢转身的时候,忽然看到黑暗中,小铃正端坐在走廊上,就在我一秒钟前站的位置,悄无声息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叫出口:“小铃”。 “你怎么到楼上来了?”我问。 她肃穆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宛如以目光道别。电梯门缓缓关上。她不太漂亮的小脸,她环绕身体的橘色尾巴,她以近乎庄严的态度抵着地面的前爪,一点一点,消失在合拢的门缝里。 那个夜晚,她难得地走到楼上来。我还在揣测,是不是经过休整,她终于敢再次离开地下室了。她走出了她的舒适圈。她脖子里戴着挂有铃铛的蓝色项链,为什么那个时刻,会一点声息也没发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