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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3年第3期|凸凹:书香(节选)

时间:2023-06-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凸凹 点击:

凸凹,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40余部。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京西之南》《京西文脉》和《京西遗民》等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

书 香

◇凸 凹

1

皮实一早起来就蒙圈。他忍不住翻了一下日历牌,他的日历牌不是惯常的那种印刷品,而是手工坊里特制的,页幅大,十六开的样子,黄裱纸石印,刻有“宜忌、凶吉”,是一种变种的黄历,很厚,被紫檀木底座托着,像个贵重之物。

一翻,原来今天是阴历十月初一,俗称寒衣节,是给逝者烧纸钱、送御寒衣物的日子。皮实摇头一笑:“这就对了,是老爷子想我了。”

皮实就是皮实,名字是老爷子皮树德给他起的,是考虑到农家的孩子生于穷地,命贱,不管好养还是歹养,都能成活。他对这个名字不满意,成年后的一天曾问老爷子:“你怎么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老爷子不耐烦地说:“没管你叫皮蛋、皮球就不错了。”他反驳道:“你还树德呢,我看是缺……”老爷子狠狠地打了他一鞋底子。他一边捂着被击打的头皮,一边嘻嘻笑:“嘿嘿,不疼。”

有名字的映照,他长得的确皮实,到初中毕业,基本没闹过病,而且小小的年纪就五大三粗,比成年人还威猛。也正是如此,他不想上高中了,不管老爷子如何讲道理如何用鞋底子击打,他也不回心转意。他说:“你看我长了这么一副皮实身膀,生来就是修理地球的,你非让我去侍弄书本和字,是不是不珍惜材料?说重了是造孽,说轻了是缺德。”

这就逆了皮树德的想法,在他眼里,就横看竖看都看着皮实不顺眼,心生冷意。与皮实说话,从没有好言语。皮树德对儿子到底有什么想法?他想让孩子多读书,有一肚子文化,将来靠写写画画过有意义、有意思的日子。也不是因为他看不上农作,厌弃体力劳动,是因为他曾经有过的震撼。

他也是初中毕业之后,回乡务农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能有这样的文化水平,就是稀有之才了,所以村里让他当了基干民兵连长。这就有机会到县城里开冬训会议,就从会场领到了一本白皮小册子——《陈辉烈士诗抄》。诗集里有一首题为《为祖国而歌》的诗,皮树德一读到,就让他热血沸腾。皮树德被陈辉的事迹深深地打动了,并被强烈地震撼在烈士的诗句里。他便把《陈辉烈士诗抄》,放在枕下,每日睡前都要读上两首。一读就燥热,就失眠,头脑里也翻滚着不少壮烈的思绪,便从土炕上披衣而起,抻过两张纸,在屋地的小饭桌上涂涂抹抹,但横竖不成句,弄得他很苦恼。看来不是什么人都能把所思所想弄成纸面上的意思,也需要天分啊。苦恼之下,更没有睡意,他看了一眼墙角上的那一杆七九式步枪(上边给下边的民兵连长配发的教练枪,不给子弹),笑了笑,就提起来走出了屋门,到村东头的空地上练刺杀。虽夜光如荧,刺刀上的寒光却也一闪一闪的,这让他很感快意,不断从嘴里喊出一字之诗,杀。

后来枪被收走了,他心中失落,遂萌生了一个想念:将来一定要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一直读到能像陈辉那样写得撼人魂魄的地步,弥补自己的遗憾。

然而皮实只长肉,不长脑子。他便对这个没出息的孩子耿耿于怀,以至于郁郁寡欢,刚五十出头就得了癌症,临终前对皮实说:“你且记住,我死了,也不用你烧纸。”他的语声虽然很微弱,却是重话,让皮实又恨又悲,便也应承道:“我听你的。”

为了让逝者心安,皮实谨守承诺,一直以来,真的不给他在坟上烧纸。怕旁人说他不孝,清明节祭祖时,他也出现在坟前,但别人烧纸,他则用铁锨给坟茔培培土,然后站在一边发呆。

可是今天有点儿不一样,选在寒衣节这个日子让他犯迷糊,看来老爷子知道了他这些年来的作为,原谅他了,希望他送些御寒的衣物和过冬的钱资,就算是和解了。皮实从街头的冥品店买了些纸衣、纸元宝和面值很大的纸钞,到远离街道的一处空地给皮树德烧纸。这是京西民俗。居停在外、远离祖坟的人,在中元节、寒衣节祭奠先人,可以就地行礼——在地上画个“信封”,写上逝者的通信地址,然后在“信封”里烧纸。不过,画“信封”时,对着祖坟方向的地方要留个缺口,意思是我已“邮资总付”了,确保冥差能送到。送到不送到,有个约定俗成的标志:如果祭火的青烟从缺口处飞散,那就是收到了,否则,就是便宜了路鬼游魂。

皮实画了“信封”,留了缺口,点燃了纸钱。烟倒是升起来了,却四处飞散,就是不流向那个缺口。皮实心里一顿,觉得老爷子还没有彻底释怀,还有余怨,必须一边给他烧纸一边再作一番解释。虽然他也知道,烧纸送寒衣这种路边祭奠,不过是迷信的一种,但他还是在风俗的约定下,陷入自迷。于是他便把这些年他都干了什么、生活有了什么变化,说给那个人听。说完了,就起了微风,把四散的青烟一股脑儿地吹向那个缺口。他不禁一惊,难道地下人真能显灵?他有些不能自已,意识在迷与不迷之间。

2

皮实回家乡务农之后,跟他的父亲一起,不管刮风下雨都出工不误。因为身块大,卖得力气多,便在村里挣得工分最多,但年终分红,不仅没拿到现钱,还欠集体的,成了超支户。为什么?力气卖得多,吃得也多嘛。皮树德讽刺道:“你这是不放谷物的碾子,碾砣碰碾盘——空转。”因为羞愧,皮实就尽可能地少吃。虽然少吃,身体也不拉胯,力气还是那么大,身膀还是那么粗壮。这疑似是一种反讽,让皮树德无话可说。

后来土地承包了,皮实包下了村里最多的农田。他不惜力,撒了欢儿地侍弄,土地丰产,他就有了余资。他把剩下的粮食卖到市场上去,就有了可观的现钱。有了余资之后,他就翻盖房子。因为他还没有成亲,房子自然是父母的。皮树德不同意,“房子是我的,凭什么你翻盖?”皮实笑笑,“我问你,我是不是也住在里边?”皮树德那天去串亲戚,回来的时候,就见那几间老宅已被推倒,他跳脚大骂,然后追着皮实要打鞋底子。皮实满地乱跑,他已经长大了,有自尊了,即便鞋底子打在身上不疼,也不能再让他打着了。皮树德见身边有邻居观战,低声说:“你小子必须让老子打着,不然的话,我就躺在地基上面,让你盖不成。”皮实懂老爷子的意思,一是要面子,二是变相的默许,便把身子凑上去,“那么你打。”打是真打,噼噼啪啪打在他的胖脑门儿上,起初是红肿,后来居然洇出血来。皮实说:“打得好。”

房子不仅翻盖起来了,还扩建,扩成了一个标准的四合院,也垒起了高墙,安了红漆大门,就成了独门大户。这就有了阔相,引得村里一个标致女子自己贴上身来,于是他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亲。他得意地对皮树德说:“你看,房子一翻盖,好运自然来,你不用费劲儿,就捡了一个儿媳妇,嘿嘿。”皮树德不以为然:“哼,你先别美,长不了。”这是什么话?父亲居然咒自己的儿子。

既然种粮也能富家,就应该踏踏实实地种下去,但他却把土地转包出去,自己则跟村里要了一块荒地,碹了几口窑,烧砖。因为他们村子地处丘陵地带,地皮之下,是厚厚的黄土。那时候农民乍富,很多像皮实一样,纷纷翻盖房子,红泥砖销路大好,赚钱容易。皮树德还是不以为然,说:“你不是说你的壮身膀天生就是修理地球的?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地不种,却来讨巧?”皮实说:“再胖的身子也有累瘦的时候,再多的力气也有用尽的时候,再说,就种地的那个劳动强度,总有像牲口被使役的感觉,不如趁着别人还没有醒悟,早点儿转产,挣点儿省力气的钱,嘿嘿。”

红砖出窑,转眼钱来,而且还是滚滚而来的架势。村里人羡慕嫉妒恨,编出一段歌谣:“皮实皮实不简单,挖黄土烧红砖;巧借行市挣大钱,坑害集体像汉奸。”皮实不解,地是自己租来的,按地亩交地租;烧红砖是政策允许的,按规定交税费。是合法所得,怎么倒成了汉奸?若是眼红,别人也烧烧试试?

话不经说,一说就会变成现实——村里不少人也跟着碹窑,就形成了竞争的势头,砖价就下来了,赚钱就慢了。

一阵琢磨之后,皮实扩大规模,变传统小窑为现代化砖厂,竖起了大烟囱,引进了一系列制砖机,招进了一大批工人。机制砖产量大、质量好,价格还低,客户便又被他抢了回来。但投入也是大的——扩大规模,占地就多,地租也就高上来了;那么多的现代设备,均是价格不菲;那么多的用工,人员开支也是个不小的数字。钱从哪儿来?从银行贷款。

虽然背了那多银行贷款,但皮实却不发愁,反倒整天乐呵呵的,因为他心中盈满。碹小砖窑那是为了生存,办大砖厂,那是确定人生价值的事业。一旦为事业而战,就摆脱了金钱的奴役,心胸就开阔了,心力就大了,还怕什么?然而他父亲皮树德怕。在农民的传统思想里,家有隔夜粮,绝不借钱行。借的背后,是个没底的窟窿,利滚利、息套息,还得起吗?在老一辈农民那里,考虑事体,一切都是从坏处着眼,从不相信那把握不住的好处,所以,皮树德坚定地认为,皮实是脑袋一热,干了一件坏事。于是从贷款下来那天起,他就抑郁了,岂止是抑郁,是惊惧,整天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然后就病了。

最初两年,砖厂顺风顺水,收益是大的。皮实对病怏怏的父亲说:“我想把咱们的这个四合院改造一下,盖成六层楼房。”皮树德跳起脚来说:“你赶紧去还贷款吧。”皮实说:“不急。”他对皮树德解释说:“现在的企业家,都是用银行贷款给自己生钱,没听说谁是靠埋头苦干积累起财富的,所以咱要沉住气,你要相信你的儿子还是有这个把控能力的。”皮树德又跳了一次脚,“你有的只是一身贼肉,脑子却像头蠢驴。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哼,你且看吧。”

爷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各自任性——皮实盖他的楼房,皮树德生他的病。楼房就要建起来了,皮树德却死了。

皮实之所以执意地盖楼房,是因为知道父亲得了绝症,想让他生前看到儿子的本事,看到家境的辉煌。可就差那么一点点啊,他却不等了,就等于给了皮实一个最后的否定。

皮实很泄气,常常喝闷酒,与媳妇过日子也没有热情。酒后常感叹:“能见证自己价值的人不在了,我住这么好的房子有什么意思,我挣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麻木不仁地过了两年日子,皮树德预言的结局终于到来。上边改变了政策,勒令制砖业关停。因为砖窑占用耕地、破坏环境,不仅是落后产能,还是掠夺式经营。砖厂关了,但贷款还在,变卖之后还资不抵债,只好动用积蓄,终于堵上了窟窿。到了最后,他只剩下了那座六层的楼房。“还好。”他苦笑着对媳妇说,“只要还有地方住,就会东山再起。”

“那么吃什么?花什么?”媳妇可不像他那样想。

“有什么就吃什么,没钱可花,就节俭。俗话说,不花钱就是有钱。”他说。

“你可真是心宽体胖,没心没肺。”

“有心有肺又怎么着?你得认命。”

媳妇可不陪他过未知的生活,不容分说地跟他离了。人财两空之后,他不知所措,曾动过喝点农药一了百了的念头,但看看那么气派的楼房,再看看幽魂一样走在他身边的老母亲,他哀叹道:“这两样,哪个不需要我伺候?”

为了打发日子,他弄来一套金庸的武侠小说,躺在床上看。一看,竟被深深吸引,以至于看得昏天黑地。江湖险恶,生死无常,但雪山飞狐,峰回路转,却也快意恩仇,荡气回肠。侠呀,不死之人也!

“吃饭。”给他打理家务的母亲来催他吃饭。

“你先吃,我再看会儿。”他说。

“看那东西有什么用?又不当饭吃。”

“这是我爸让我看的,他看重。”

“他活着的时候让你看,你不看,不管你了,你倒看。唉,你们爷儿俩总是唱对台戏。”

金庸小说看完了,他一切都看开了、看淡了,觉得成与败都无所谓了,自己目前最大的使命是照顾好母亲,最重的东西就两样:情与义。

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不觉地到来:这里的地被占了,一家大公司投资要建一座京西吉尼斯乐园。在拆迁补偿中,因为皮实拥有村里独一无二的高层建筑,他得到了最高的赔付,意外地,皮实手里又有了几百万。

几百万到手,皮实并没有过望之喜,反倒多了一丝忧愁。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这是老理。再加上父亲皮树德对他的所有预言都灵验了,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他害怕,不敢再有妄念,今后的日子守成为要。

因为拆迁安置,皮实住进了小城里的经济适用房,自然就看到街道、商铺、饭店、酒吧、茶馆、影视厅和洗脚房等等。初来乍到,他有些迷乱,感到忒闹得慌。

这怎么守成?

再加上他看金庸的书看得懒了,也不想忙忙碌碌地搞什么经营。他看着那堆金庸的书发呆,突然灵光闪现:金庸靠什么混,靠写书,那么,我就卖书吧。这也正符合父亲皮树德的心意。好,就开一家小书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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