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等三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勺 鸡 在广丰县城,沿着十五都港(方言:港即溪流)往东南方向行驶约40公里,平缓的丘陵收紧,山峦堆叠,叠出无数的峰丛,迎头仰望,巨大高耸的山体如横遮了半幅天空的屏风。这架屏风就是铜钹山山脉,七星尖、铜钹山尖、上加尖、双峰尖、悟道尖五座海拔在1200米之上的高峰,如直竖的巨塔。这里是赣东北最大的林区之一,覆盖着广袤的原始次生林。 铜钹山素有“千年封禁山”之称,丰富的生态系统为野生动植物提供了完整的栖息地,成为珍贵物种的避难所。 广丰是一个特殊方言区,是吴语系的一个分支,有零声母,韵母自成音节,含有丰富的古语,称“说”为“曰”,称“男人”为“郎”,称“溪流”为“港”,高峰的最高处称作“尖”。勺鸡分布在五座尖峰带有灌丛或稀草的多岩地区。 去往铜钹山的路,是我常走的。过了岭底村,便是山中狭窄的便道,山口扎紧了山谷,像一个麻袋。这里是两省交界之处,与福建浦城县、武夷山市相接。十五都港自深谷而出,湍急且喧哗,游鱼结群。山谷被环峙的高山挤压得窄窄,阳光若有若无,空空荡荡得只剩下森林、鸟鸣、溪声。高山村大丰是溪流源头之一。 有一年夏季,夜宿大丰。天泛亮白,我起身去溪流边散步,听见了“咕呱呱,咕呱呱”的鸟叫声。这是什么鸟在叫呢?像鸡叫也像鸭叫,鸣声干燥、雄亮。侧耳循声,索而不得声源。鸣声缥缈似云雾,忽远忽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鸟鸣。我溯溪徒步,鸟鸣不歇。鸟叫一声,分三个音节,第一个音节略显轻短,第二个音节长而上扬、有力,第三个音节稍长而低,似重金属碰撞的回音。 徒步回来,我问做早餐的阿姨:这是什么鸟在叫? 阿姨说:勺鸡。它睡醒了,要叫半个多小时,才下树到地面找食吃。傍晚上树了,也要叫半个多小时。 勺鸡,在我固化的观念中,是栖息在东北、西北的走禽,生活在与血雉、雪鹑相类似的环境。其实不是,它在中国广有分布,江西的高山地区(海拔1000米以上)是其主要栖息地之一。它属于雉科鸟类,脖子细长,头粗短,身子肥胖,看起来像木勺子,遂称勺鸡。 铜钹山是丹霞地貌,数座尖峰岩石壁立,是一个人迹罕至、物种丰富的地方。勺鸡的栖息地须具备三个条件:无人惊扰,生态完整,海拔1000米以上。 在雉科中,勺鸡是鲜有的单配制(一夫一妻制)鸟类。一对勺鸡夫妻,在不被人惊扰的情况下,常年(甚至终生)生活在自己窄小的领地。在冬季阴寒季节,偶见小群集结。每日晨昏,雄鸡高声啼叫,声音嘶哑,似鸭叫,因此有旱鸭子的别称,声传数里之外。雌鸡也叫,啼声低沉:咯嘀咯嘀。过于洪亮的雄鸡鸣声,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地,引来豹猫、黄鼬、狐狸等天敌,也引来猎人。科考人员也会根据鸣声,监测勺鸡的分布密度。天敌来了,雄鸡迅速飞离领地,边飞边高声鸣叫,躲进稠密的森林。雌鸡在地上乱跑,咯嘀咯嘀地叫着。它跑得急了,钻进落叶或草丛中。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游丝般的雉臊,出卖了它。在天敌面前,任何的微小破绽,都是致命的。 勺鸡夫妻几乎形影不离,一起觅食,一起夜宿。3至10月,它们站在高树(尤喜松树)上睡觉,身子紧挨着身子,头缩着,翅膀收拢,像一朵大蘑菇。11月至翌年2月,高山之上已是冰寒之地,被雪覆盖或被冻雨侵害,甚至长时间出现雾凇现象。呼呼的北风,绞割着树枝,树就像一艘又破又漏的船。勺鸡就在树下草窝里藏身避寒。 寒冷季节,鸟类食物极其匮乏,昆虫不见了,草籽和植物果实早已被吃光或腐烂,勺鸡扒开雪层,吃草须、藤本草叶。在雪野,觅食的勺鸡被游隼发现——啄食、振翅、跑动,容易引起猛禽的注意。 游隼是鸟类中飞行速度最快的鸟。它有力的双脚弹出石崖,凭借空气浮力,平展地张开翅膀,迅速上升、上升,锁定猎物,急坠而下,身子像个梭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游隼撞击了勺鸡,勺鸡昏厥过去。游隼与其它不同,是以撞击力扼杀猎物,而非用爪或喙厮杀、啄杀猎物。 事实上,在冬天,所有的动物都食物匮乏,鸟便是哺乳动物和猛禽最佳的美食了。鸟又冷又饿,四肢麻木,在天敌面前,毫无挣扎之力。有一年冬天,在铜钹山的百花岩,有一只山斑鸠冻在树枝上,它扑棱棱地拍打翅膀,想飞走,可脚被冰冻住了,无论如何拍打翅膀,也挣脱不了脚上的冰冻。我用手捂住树枝,冰融化了,手松开,山斑鸠飞走。 高山上的树栖鸟类,到了冬天,大多数回到地面草窝或石洞树洞过夜,也是不想被冻住双脚活活冻死。这就是环境逼迫物种进化。 4至6月,是动物界最繁忙的时候,它们忙于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件事:求偶、筑巢、育雏。高山之上,阳光和暖,草木长出了青青的幼苗和芽叶,杜鹃开遍了山崖,黄精垂下了青白的花串。南山的山坡,针阔混交林下,白英、藨草、唐松草、灯台莲已窜出了青绿的芽头。 在裸岩或稀草之地,雄鸡很不自在地走来走去,发出雄亮的鸣声。求偶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雄鸡需要日复一日的高声啼鸣,才会有雌鸡出现。雌鸡出现了,雄鸡开始展示又肥又壮的身体,摇动棕褐色和黑色的长冠羽。雄鸡的头部呈金属暗绿色,灰色的体羽有黑色纵纹,腹部棕栗色,像一个俊美的少年。雄鸡摆动着身子,不问情侣是否愿意,直接跳到对方的背上。雌鸡半推半就,做了夫妻。从雌鸡出现的那一刻,雄鸡就做出了无声的承诺:相伴一生。 一片小小的领地(通常是山脚边、向阳的林缘),成了它们的家国田园。巢选在老树底下的坑道,或倒木下的草窝,或崖石下的草丛,或直接住进倒木的树洞里。巢址选在这样的地方,防风防雨防山洪,暴热天气还遮荫。雌鸡开始产卵,隔一日产一枚,一窝产卵5至7枚,多至9枚。偶尔也会出现合巢行为,但非常少见。 在产卵时,雌鸡发现巢被翻动过,立即弃巢,重选巢址,再次产卵。产完最后一枚,雌鸡开始单独坐巢。雌鸡恋巢,人以夸张的动作走过巢边,它也不会离巢,而是把头藏在草窝里。其实勺鸡非常惧怕人,假如把幼鸟抱在手上,很可能会把幼鸟直接吓死。或许是为母则刚吧,雌鸡死死地守护着巢穴。 坐巢约26至27天,幼鸟破壳而出,在24小时内,所有幼鸟破壳。幼鸟全身密布棕栗色绒毛,破壳即可行走,3日后羽轴开裂,长出翼覆羽,5日后可飞数米,月余全身羽毛丰满,3月余换羽,4月余再换羽,一年鸟成性,离开领地,单独生活。 幼鸟以昆虫及虫卵、蚯蚓、蛞蝓为食,成鸟以苔草、苜蓿、早熟禾、酢浆草、莎草、灰藜、白菜、萝卜叶、菠菜,以及谷子、玉米、小麦等为食。 勺鸡栖息在远离人类的高山上(海拔1000至4000米),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在30年前,却屡遭人害。它鲜美的肉质,让人垂涎。最大的人害是林木砍伐,破坏了勺鸡赖以生存的栖息地。勺鸡性孤僻、机警,与人永不亲近,难以驯养、圈养。勺鸡不和其它雉科鸟类合群生活,只在自己的领地游荡、逍遥。高兴了,它就竖直身子,快速地扇动翅膀,啪啪啪啪,扇落一身灰尘。它翘头走路,大摇大摆,一副高傲的模样。 咕咕,咕咕,这是雄鸡吃食时发出的叫声。寂寞的山野,一对鸟夫妻悠闲自在。这是人类万古之前的生活,也是心生向往的未来生活, 也是永远回不去的生活。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