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有幸随生态环境部、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大地文心”生态文学作家采风团,来到山东腹地的一座小镇——颜神古镇。 我得承认自己的无知,对颜神古镇的探访,竟是由一连串的误解或误读连缀而成。久闻淄博陶瓷大名,却不知道,它的核心,就是这座颜神古镇。淄博陶瓷,其规模其影响曾是中国乃至亚洲之最。我知道淄博的博,就是指博山,却不知道,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博山县的县衙就设在这座颜神镇。 同行的逄先生,还特意提到,山东历史上,工商业发达的三座著名的古镇,颜神镇当排其首(据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所载,另外两座古镇为景芝镇与安平镇)。就连颜神这个名字,也让人发生许多联想。殊不知,这个名字的背后,竟隐藏着一个凄美的故事。 出古镇西南几里许,有一座凤凰山,凤凰山的南麓,藏有一座气象峥嵘的古建筑群。高大的门楼,巍峨的大殿,连绵的亭台,都寓示着这片琼楼玉宇的神秘。果真就有一位神仙供奉在这里。更神秘的,就在这座祠堂的大殿之前,竟有一眼神泉,泉水四季不枯,日夜长流。当地人直接呼之为灵泉。相传,供奉的这位神仙姓颜,名文姜。她在寒冬腊月,也跑到很远的地方,挑来甜水,供养公婆。即使遭遇误解和重重刁难,仍然无怨无悔。她的孝心感动了神仙,于是就送她一眼清泉,直接连通到她的水缸里。 如今,这一股泉水依然在汩汩流淌,竟流成河,聚成湖,不仅涵养孕育了一座古镇,也浇灌着鲁中广大的地区。当地百姓感念,不但将一座镇子称为颜神镇,将一条河呼为孝妇河,还为其建起了这座规模宏大的颜文姜祠。 这样说,一座古镇,有山有水,又有神仙,当然是一个美丽的所在。 事实上,颜神古镇地处鲁中山区,山穷水瘦,土地瘠薄,入不敷出,百姓的日子依旧艰难。或者是真有神仙相助,这片贫瘠的土地竟发现了遍地的宝藏——煤炭、陶土、石英砂、石灰石、长石、铜、萤石等。尤其是煤炭和陶土,成就了颜神古镇传奇般的历史。据考古挖掘,这里竟发现了距今8500年前的烧陶遗存。这样悠长的历史,不由不让人肃然起敬。 想一想,身边所用,一瓶一盏,抑或是一碗一碟,大都是有名的博山瓷。却迄无所知,博山就是颜神,颜神就在博山。我为自己对一座古镇的无知,感到惭愧,真该诚心诚意地说一声,对不起。 别有意味的是,对颜神古镇的误读,还曾发生在一个外国人身上。1869年,正是列强瓜分中国,整个民族风雨飘摇的时代。那一年的春天,有一个叫李希霍芬的德国人来到博山,对博山当年的采矿业、陶瓷业以及玻璃生产的规模,都留下翔实的记录。他有一段记述:“我们到了博山县,或者说烟囱镇。这是我在中国见过的最大的工业城镇。在路上的时候,就遇到了长长的推车队伍,装载着煤、焦炭、铁器、陶器、烟草、谷物和一些包裹严实的货物(看来是玻璃)。我数了数,一小时内就有65辆装烟煤的车经过。” 请注意,李希霍芬把这座在中国看到的“最大的工业城镇”,又称作“烟囱镇”。这或许是因为颜神、烟囱,发音相近,就误听误译了。可仔细想想,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词语混在一起,又错得那么自然,那么自信,让李希霍芬言之凿凿,记录在案。这种误读,就别有了一番意趣。李希霍芬来自工业文明发达的德国,对烟囱自不陌生。可在当时积弱积贫的中国,蓦然发现这样一座烟囱林立、烟雾升腾的城镇,他的震惊和兴奋可想而知。又听到当地人类似烟囱的发音,也不得不说,李希霍芬错得有理。 烟囱是一个意蕴丰富的意象。作为工业文明最突出的标志之一,在很长时间里,烟囱都是诗人们歌颂的对象。烟囱里咕嘟咕嘟冒出的黑烟,它在天空里凝成的云,都曾经是人类进步的最好图解。 直到不计后果的工业发展给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带来巨大的灾难,烟囱——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意象,就走到了人们心中的对立面。在我的眼前,在曾经亚洲规模最大的博山陶瓷厂的旧址上,依然保留着一柱高大的烟囱。它正像一座高高矗立的纪念碑,默默诉说着一个时代的逝去和辉煌。 烟囱林立的颜神镇走到了它的尽头。 一座新的更加光彩照人的颜神镇却脱颖而出。 我所见到的颜神镇,没有了丛林般的烟囱,没有了滚滚的浓烟,却优美优雅,如一位美丽的处子。 徜徉在这座经历过涅槃的镇子中,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梦幻之境。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时尚的酒吧,茶室,琳琅满目的琉璃店、陶瓷店、插花店,古朴典雅又充满现代感的民宿,把这里装点成一座休闲宜居的乐园。新潮的剧本杀设计室、图书室、画室、小剧场、艺术大师们的工作室,让一座古镇充盈着强烈的创新氛围和浓郁的文化味。蓝天白云,蜂飞蝶舞,树丛里鸟儿啁啾,一派祥和。点缀在街道两侧的绿植、草坪,院落里摇曳的花枝,高大的树木,让一座古镇更显出勃勃生机。即使一座古老的陶窑,走进去,却变成一座神奇的陶瓷博物馆。造型各异,用途多样的陶瓷制品,让人目不暇接。在褪去了烧陶制琉的烟火气之后,一座古镇化茧为蝶,成为人们生态环保意识觉醒的生动范例,也成为新时代乡村振兴的颜值担当。 其实,感受最深,也最为奇妙的,还是它的不变。 颜神古镇所有的变,都蕴含在她的不变之中。走在她古老的街道上,抚摸着她的一砖一石,都让人由衷地感到,她的古风犹存。她的砖铺的,石板铺的,鹅卵石铺的,相互粘连又相互交织的胡同巷子还在;她的屋舍俨然,茂林修竹,似乎原本如此,依然如此。那么整齐着,错落着,那么生动着的村舍,原来还都是原来的模样。 最吸引我眼球的,是一座老窑。就在这座昔日里炉火冲天的老窑上,竟披满绿植,正如一挂青碧的瀑布,飞流而下。更奇的是,在它的馒头形的窑顶上,竟冒出一株野树来,长得枝繁叶茂。那树根,虬曲如粗壮的筋脉,紧扣着壁缝,缠绞着,延伸到地面。这样奇妙的组合,更像一幅象征派手法的油画,将红与绿,水与火,将古老与新生,纠缠在一起。绿色的瀑布,彻底浇灭了往日的炉火。绿色的青藤,还有婆娑的枝叶,它们大摇大摆,自由攀扯。那神情那姿态,都表示着,它们不是贸然闯入者,不是喧宾夺主,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是回归,回到自己久违的家园。 像这样的古窑,颜神古镇还完好地保存着几十座。最大的一座,设计有七行十二柱,当年可一次性烧制五寸瓷碗十二万个。这种规模,于今想来依然震撼。 如今,一座一座古窑,早已失却往日的火气,平静得像一尊一尊巨大的雕塑。作为标本,也作为参照,见证着小镇的沧桑和新生。就在曾经的博山陶瓷厂那座最大的制陶车间,借助于原来完整的厂房,一条绵延六十多米的隧道窑遗址,颜神人把它建成了一座制陶工业展览馆。轨道上依然停放着送料机。厂房里,传送带还在,轧料的铁碾子还在。逼真的生产场景,原汁原味的细节还原,把人们重新带到那个烟火弥漫的时代里去。 深刻着颜神镇烧陶制瓷痕迹的,还有用废弃的匣钵垒砌的匣钵墙。我总觉得,匣钵墙之于颜神镇,蕴含着某种深意和神意,只是我一时还说不清楚。 而就是这些连一件废弃的匣钵都舍不得丢弃的窑工,有一天,却舍弃了一座一座他们千辛万苦建造起来的陶窑,这件事本身就值得深思。在蓝天碧水与陶窑存废的取舍中,他们最终选择了前者,而放弃了后者。一座陶窑,往大了说是当地经济;往小了说,是一家一口的生计。可颜神人是敬天的,是敬神的。在颜神镇,每一位窑工都真诚,都心怀敬畏。有许多故事,让人动容。越是那些烧了一辈子窑的老窑工,就越虔诚。在火与陶的碰撞与凝铸中,他们体会着天意。就连陶窑里摆件的朝向,点火的时辰,都要遵从着某种神意。当他们蓦然明白了,碧水蓝天正是顺天之意,罩在他们头顶的乌云就一下子消散干净了。 淄博市生态环境局博山分局的徐局长,在说到当年关停烧煤的陶窑时,依然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交谈中,几次停住话头。他深情地说,颜神人是可敬的,颜神的百姓是天底下最好的百姓。就因为他们深深地懂得取与舍的大义。舍不了大大小小的陶窑,就换不来天干地净。颜神人祖祖辈辈,他们的心里都是装着天,装着地的。所以,在关停陶窑的那段日子里,夜深人静,你若是走在颜神镇的巷子里,常常会撞见烧窑人家,摆了供桌,奉上祭品,恭送窑神的场面。老者带领,一家子跟在后面。他们跪在自己的陶窑前,洒下一杯美酒。跳动的香火中,你会发现,老者眼眶里,溢出的泪水。 有人作过这样的概括,所谓生态,就是一切生物与周围环境的关系的总和。这样说未免抽象。颜神古镇的乡亲们用他们的眼界,他们的深情,将自然与社会,山水与人文,巧妙地融合起来;将全新的生态理念与文化创新融合起来。一座生态环保、生机勃勃的颜神古镇,展现出她美丽的姿容。颜神不老、碧水长流,这是这一次生态文学采风活动中,最触动我心的所在。 【作家简介:谭登坤,山东聊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出版散文集《马颊河十二月》《我们的粮食》《在村庄》等。作品发表于《时代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各种刊物。曾获得第二届山东省“泰山文学奖”;第二十二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散文大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