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大,无论是从城市面积还是知名度来说,都只能算是个小地方,以至于提到这个位于浙江省西南部的小城,周围的人大都表示没听说过,我也一样;江山很大,毕竟千古江山、万里江山这样的表述不能不让人产生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旷远之感。正因如此,刚听到这座城市的名字,我竟然有些惊诧,这是个何等有气魄的城市啊! 虽然江山市的名气不大,但是提到“四省通衢,五路总头”的衢州,想必人们就不陌生了,江山市归属衢州,是由衢州代管的县级市。 城如其名,江山市确实是个有江有山、山清水秀的地方,江有横穿整个市区的钱塘江支流须江,山有“雄奇冠天下、秀丽甲东南”的江郎山,可谓坐拥整个衢州最为壮丽的景观。江山本应是自带旅游胜地的先天基因,然而,无论是山还是水,于浙江这个旅游大省而言都不是稀罕之物,加之和长三角一带风景名胜云集的优势相比,处于浙江边缘地带的江山无疑有些尴尬,加之受限于自身的经济实力,江山在江浙一带的存在感不高似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当你真正走进江山时,你还是会被这座神秘而古老的城市深深吸引。 江山归属于浙江,然而却有着和长三角一带截然不同的风格气质,最直观的差别就是饮食文化的不同。毕竟提到浙江菜人们会想到鱼米之乡的软糯香甜、清淡不腻,然而,在江山的餐桌上,映入眼帘的每个菜品都有颇具视觉冲击力的辣椒段、辣椒块。江山人真是无辣不欢,嗜辣成性,他们对辣的热爱绝不亚于江西、湖南、四川等地,甚至有当地人笑谈:他们血液里流的不是血,是辣椒酱。这种很不浙江的饮食习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惊讶不已,想必除了潮湿的山区地理环境,吃辣一定也和这里与江西毗邻有关,如果把江山放在衢州的坐标系里,就会发现,整个衢州饮食习惯都是爱辣、喜辣。自古以来这座四通八达的宝地就有着十分便利的水陆交通,因此,数百年来,以食辣著称的江西饮食习惯自然而然就会随着两地货物和人员的流动逐渐渗透到浙江这座古城,由此,江山人食辣也就不难理解了。 由饮食文化的差别,让我不由想到了江山的语言,于是,我问江山当地人,你们的语言发音和杭州一带的差别大吗?当地人告诉我,江山以外的人是听不懂我们的话的,语气肯定而又带有几分得意。听不懂?浙江其他地方的人都听不懂?疑惑之中,我不由觉得于浙江而言,江山真是独特的存在! 虽说在国内很多地区都有着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说法,但是,在一个省域内形成显著的语言交流屏障大多源于多民族聚集或者是多语言体系共存,比如云贵地区,比如广东省。印象中,浙江基本属于吴语系,所以我以为江浙一带的语言差别多在于语音语调,彼此大多是可以沟通的。虽然以往也听说过温州话难懂,但毕竟缺少切身的感受。那么,江山话和浙江其他地方的语言差别到底有多大,作为北方人的我仅靠听是完全辨识不出来的,不过,这倒让我对江山之行更是兴趣大增。 对于江山方言难懂的程度,我是在参观了戴笠的旧居之后方才有了确定的认知。 中国近代历史上最神秘的人物之一、国民党军统头目戴笠就是地地道道的江山人,这位从仙霞山区走出去的农家少年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创建了严密的军统组织,建立了庞大的特工网络。在他的神秘险恶的谍战生涯中,围绕在他身边的亲信几乎都是江山人,例如被称为军统“三毛”的毛人凤、毛万里和毛森都是江山人,军统里聚集的大批江山人也被称为“江山帮”。戴笠重用老乡安插亲信,自然是为了巩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然而,作为心思缜密、长于谋划的特务组织头目,江山方言发音独特、晦涩难懂的特点无疑也是他愿意招募使用江山人的重要因素之一。人们都知道,国民党的中统局和军统局关系复杂,就通讯电报与情报破译而言,早期军统特务组织没有自己的情报机构,只能依附于中统,于是,戴笠找来了被称为“美国密码之父”的电码专家雅德利,参与指导军统的通讯与破译工作,组成“中国黑室”,很快军统在这方面工作突飞猛进。在重庆期间,戴笠将自己办公室的三层作为译电室,30名译电员均是从江山家乡层层挑选出来的,他们只使用江山方言,大大提高了情报的保密性。对“江山帮”的重用及江山方言的使用更是为戴笠增添了更多神秘的色彩。尽管中统成立时间早于军统,但是在戴笠执掌军统期间,军统的实力和地位后来都压过中统,这一方面源于抗战爆发后中统在沦陷区的组织遭到破坏,另一方面和戴笠的精明能干老谋深算不无关系。仅在情报传递方面,操着一口江山话的江山人就帮助戴笠牢牢确立了其在国民党情报机构的江湖地位。 能够把江山话作为谍报当中专门使用的语言,江山方言难懂程度可见一斑。 如果说江山以外的浙江人听不懂江山的方言已经让人称奇,当你走进廿八都时,你会为这里方言文化的奇特而叹为观止、扼腕称绝。 廿八都是江山市最南部的一座古镇,地处闽浙赣三省交界,距离江山市区70公里。在这座群山环绕、“一脚踏三省,鸡鸣万家听”的神秘古镇,你会看到一幅人类文明交汇、文化融合、生生不息、繁衍变迁的缩微画卷。 廿八都至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在这片看似幽闭、安静、不常为外人打扰的弹丸之地,竟然有着上百个姓氏、十多种方言,不能不令人拍案叫绝。对于中国绝大多数的古村镇而言,追溯历史源头往往是同族同宗择地而居,因此,无论是姓氏还是语言都相对集中单一,而如此丰富多样的姓氏,如此互不连通的语言汇聚于一个群峰拱卫、相对封闭的古镇,实为罕见! 根据2020年11月第七次人口普查统计,廿八都下辖的9个行政村,总人口10949人,而姓氏就多达177种,方言多达十三种,保留至今的不同方言主要分为江山腔、广丰腔、浦城腔、岭头腔、灰山腔、贵州腔、汀州腔、乌石块腔等,这些方言发音差别极大,有源于福建,有源于江西,有源于贵州,可谓南腔北调、五花八门。在这样一个看似偏僻闭塞、藏在深山人未识的古镇,何以有如此多样的姓氏,如此多样的语言,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多不同姓氏、操着不同口音的人选择了仙霞岭山脉的腹地,移民至此呢?在廿八都方言姓氏名人馆里我们找到了答案。 钱塘江水系和闽江水系自古就是浙江和福建两地的交通命脉,连绵不断的仙霞岭山脉横亘中间,毫不留情地切断了两边的水系,阻断了两边的交通。1100多年前,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挥戈南下来到仙霞岭,为了向南挺进,不得不在浙、闽之间的崇山峻岭开辟一条通道,由此打开了一条交通命脉,留下了一条仙霞古道。自此背靠仙霞岭的廿八都就成了屯兵扎营之所、兵家必争之地。古道的开通不仅确立了廿八都“操七闽之关键,巩两浙之藩篱”边陲军事重镇的地位,同时也逐渐带来这里贸易的增加和经济繁荣,到了清代仙霞古道逐渐成为商旅要道,廿八都也成为三省边境最繁华的商埠。当年,装载着布匹、日用百货的船只从江、浙繁华地带顺着钱塘江支流须江一路向南到达江山的清湖码头,卸下货物,然后转陆路,由挑夫挑着货物沿着仙霞古道前往闽、赣。从闽、赣来的土特产也以同样的运输方式到清湖装船运往金衢沪杭各地,而廿八都正是这条古道过往货物中转的第一站,一个极为重要的交通枢纽。鼎盛时期,这里的大街两侧布满了商行店铺、饭馆客栈,人们南来北往,熙熙攘攘,叫卖声、吆喝声在这座鹅卵石铺就的古镇上空回荡。 正是在这繁华热闹之中,一些守军和眷属便顺势就地落户,一些商旅挑夫也逐渐在此落地生根。而这些人大都来自福建、江西周边地区,于是,也带来了各自不同的方言。站在廿八都的老街上环望颇具特色的古老民居,我们依然可以想象出当年曾经的繁华,然而却无法想象当初来自天南地北、操着南腔北调的骚人墨客、商旅挑夫们是如何进行沟通交流的,在喧嚣的古道、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知道彼此之间费了多少口舌,发生了多少误会,闹出了多少笑话,着了多少大急,但是,强大的生存动力总是可以跨越山脉的阻隔、语言的障碍,推动生活的河流奔流不息。 不过对于廿八都的人来说,不同方言的碰撞终归会带来太多的不便,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一种共同的语言,廿八都的“官话”。 雍正六年(1728年),清政府为提高办事效率,维护权力的有效运转,解决官员异地任职语言不通的问题,开始在全国推广“官话”,也正是在这一阶段,驻守在廿八都的清军也成为强制推行官话的大本营,由此,扭转了当地民众各说各话的奇特局面。 说到“官话”,中国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发音标准,只是在不同时期根据权力重心、发展中心的不同而采用不同地区的语言作为推广标准。到了清代,中国疆域辽阔,纵横万里,同时随着历史上中原人口的数次南迁,汉语分布早已直抵岭南。但是,不同时期南下的人们在落户当地之后经过错综复杂的语言演变却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发音,而南方尤其是两广一带的语言和北方的官话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以至于雍正皇帝召见福建、两广的官员议事之时,相互交谈竟然完全听不懂。为此,雍正效仿唐朝政策,在各省教授语言,推广官话,甚至建立了“正音书院”以纠正读音。但是,廿八都的官话为啥难懂,其究竟起源于哪一地区的发音,至今未有定论。抗美援朝时期,镇上几个参加志愿军的年轻人随部队到达丹东,意外发现当地的方言与本地“官话”有些相似,认为廿八都的官话与丹东话有一定关联。事实上,清朝入关之后的北京官话是以金陵正音和旧北京话融合为基础的,显然清朝推广官话应该不会以丹东口音为基础,只是,派往各地的教官口音是否纯正标准就未可知了。不同于现代的电子媒介、网络媒介的传播技术,也不同于当代普通话推行的广度与深度,想必在廿八都军营里推广的官话更多取决于来自北方的教官或者士兵所说的口音标准与否,同时也取决于驻军官兵学习官话半生不熟的程度,而从兵营到民间,自然又是一个半生不熟、南腔北调的再加工过程,如此杂交糅合勾兑发酵最终演变成廿八都通用的官话,生生创造出了不只是北方人就连周边江山人也听不懂的又一个方言。由此可见,历朝历代推广官话的工作是多么地不容易,和中国历史上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相比的话,没有现代社会科技成果的加持,在这样一片辽阔的土地上统一发音将是多么举步维艰!不过对于廿八都来说,毕竟让这块枫溪谷地有了统一通用的语言,而统一的语言无疑也进一步带动了当地经济文化的发展。 在廿八都,无论是街巷两边的古建民居,还是布局形制极为讲究的孔庙、大王庙、文昌阁,乃至枫溪之上的半圆形单孔桥水安桥都,无论是古镇建筑徽式的马头墙、浙式的屋脊还是赣式的檐橼、闽式的土墙,都展示着这座移民古镇丰富而独特的文化魅力,显示着人们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共同认知和代代相传。 廿八都至今都保存着很多宗谱,正是这些宗谱,让人们知道了几百年前不同姓氏不同地方的前辈是如何艰苦跋涉来到这里落地生根,看到世代血脉是如何在这片大山里传承延续、繁衍生息。不止廿八都,整个江山人对宗谱、族谱的重视以及保存完好都令人感叹,正是这些宗谱、族谱,挖掘保留了隐藏在这座城市里的万千故事,让后人悉心聆听阅读。 江山最为称奇且最有价值的族谱当属毛氏族谱。正是这个族谱,揭开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和领导人毛泽东乃是江山市石门镇清漾村毛氏的后人,从湖南韶山冲走出来的这位伟人的祖居地竟然远在浙江。 1999年,江山市一位离休干部听说有一位毛氏后裔想把一套65册的清同治己巳年(1869年)《清漾毛氏族谱》卖给兰溪人,这个干部曾经参与过《江山市志》编撰,对档案的价值和保护有着天然的敏感性,于是,他将此事上报给江山市档案馆,江山市档案馆又将此事继续上报,后当地一位企业家用3000元买下了这套族谱并捐赠给江山市档案馆。2002年3月,清代《清漾毛氏族谱》入选首批《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在48件遗产名录中,是唯一一件由民间修纂的私家谱牒。这套族谱之所以入选,不仅因为它是三衢毛氏现存最完整、编纂年代较早的族谱,最关键的在于通过对它的研究考证,发现了毛泽东系清漾毛氏后人。据族谱记载,清漾始祖毛元源的后代毛让(毛泽东的祖先)由江山清漾迁居江西吉水龙城,成为吉水毛氏始祖,吉水人毛太华到湖南定居,成为韶山毛氏祖先,这一世系一脉相承。据详尽的史料考证,毛泽东韶山家谱中所记“毛氏祖居三衢”中的“三衢”,便是三面环山、优美恬静的清漾村。 2009年5月,毛泽东唯一的嫡孙毛新宇来到了这个自己爷爷从未回到过的祖籍,寻根问祖,此后,湖南韶山毛氏、江西吉水毛氏以及全国各地的江南毛氏后裔纷至沓来,他们从族规中静静品味着毛氏家族的道德规范,感受着毛氏文化的优良传统。 在清漾村,有一个开满荷花的大池塘,池塘前便是历经了1500多年风风雨雨、屡毁屡建的毛氏祖宅,大门上的牌匾“清漾祖宅”四个字乃是1933年胡适所题。当年,清漾毛氏第56代嫡孙、国学大师、北大教授毛子水与胡适是至交好友,为此,他请胡适写下了这块牌匾。祖宅的两侧楹联“天辟画图,星斗文章并灿;地呈灵秀,山川人物同奇”则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所撰,由此足见清漾村毛氏家族在历史上的地位,也足见这个村落深厚的文化底蕴。回望历史,这个小小的村落竟然出过8位尚书、83位进士,“历史悠久、人才辈出、耕读传家、贵而不富”是这个古村最贴切的标签。 在江山,从仙霞古道起点的清湖镇到一脚踏三省的廿八都,从江郎山的山脚到通往大山深处的仙霞关,随处都能看到历朝历代文人墨客、仕官商贾留下的足印,也能看到沿着仙霞古道、须江水道走出去的一个又一个逐梦者,无论是留下来的面孔还是远去的背影,都沉淀为每个时代每段时光的历史记忆,成为在这片土地上一道道闪耀的光影,光影中有讲不完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