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一名记者,沿着冰封的诺敏河昼夜疾驰,携带着关于消失的谜题来到北方的鹤城,在当地少年李燃的陪同下,一同寻访失踪友人的下落。城市阒寂,封禁之时,他们困陷于一处被记忆遗忘的房间,意绪在高烧生成的幻象云层间不住颠簸。乌云落下灰黯的雪,冰在地上凝结,诺敏河静滞不动,冰下的水,以及含混的时间,仍在潜流。 当他谈起冰的沉默 李嘉茵 1 去鹤城的前夜,我久违地做了一些轻快明畅的梦,梦里朋友们围着篝火在雪中聚会,李歆曼也在,她不停地用铁钎拨弄火,火燃在她漆黑透亮的眼珠里,脸颊烤得红彤彤的,像一颗快要冻坏的苹果。清早,我出发前往鹤城边缘的乡县,去葬礼上探望她的家人。 路上跪着一匹燃烧的纸马,在晶石般的火星与如纱如雾的焚烟中,一个身裹麻布的中年男人从灵棚走出,红脸膛发灰,那是她的父亲。他们五官相似,但面色迥异,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凄惶的神色。她父亲邀请我去镇上一家挂着门帘的饭馆吃午饭,被我婉拒后仍然坚持。我坐在餐桌一角,捏起筷子,稍稍挪动身体,身下残损的座椅摇摇欲坠。我无法起身说换一把座椅,此处的一切景象都与眼下那种萧条衰败的况味相吻合,我的下肢微微发力,座椅不再摇晃,变得看似稳固。桌面上,我一次又一次地比画着坚定的手势,用单薄话语勉力支撑着她父亲的信念。她父亲携着葬礼上的神情向我举杯,不等我反应,便已咽下。他饮了很多酒,但没吃一口饭,不时用短蕉似的手指摩擦红灰色的脸。他担心她的安危,尽管她对这个悲伤的家庭而言是多余的。死去的是他新妻之父,悲伤掩面的是她素未谋面的异母姐弟,二十年来,她与他们从未在一起生活过。 吹唢呐的人乘着尘迹遍布的灰色客车于午后赶到,将她父亲递去的印有冰山壳子的蓝色烟盒往口袋里匆匆一塞。吹唢呐的人嗓音沙哑,在乡里日夜转场,几乎说不成话,但一端起唢呐,奏响哀乐,便是一曲嘹亮冲天。唢呐声中,她父亲和妻子捧着老人遗像缓步行走,人群裹着灰扑扑的棉服,缟素披戴身上,像一处浑浊未干的陈旧雪迹。我驾车逆着送葬队伍的行进方向离开,转过一座山,有零星哭声传来。又转过一座山,我眼前出现一只白象,泛着皎洁的光,静卧雪中,雪松掩映下,宏阔身躯变得狭长,逐渐窄化为蛇形,那是冰封的诺敏河。我很快与它并行,日光灿然,枯黑树影落在车窗上,像水中的藻类。我向前,窗影向后。诺敏河静滞不动,冰下的水,以及含混的时间,仍在流。 我沿着诺敏河走,我知道它通往城镇。诺敏河上有滑冰的人,与我同行一段路,又折返,来来去去,如一群野地里的白鸽。我停下车看了一会儿,日光刺目,寒风中我咳嗽几声,喉咙深处发痒,隐隐有股热流,我退回车中,咽下一口温水,继续走。有位年轻的陌生朋友在河中等我,他的朋友消失了很久。我正赶赴他的消失之地。我想起有更多的朋友不知消失在哪里。中午饮下的酒在血管中沸腾,我感到身体开始发热,便落下车窗,往额上吹一些冷风。 我提防所有人,我行走不安,担心被监视和出卖。在异地我只用现金,外出自驾或乘出租车。这是从过去的受困生活中遗留下来的行为惯性。即使昨日宣告封禁暂时解除,旅馆前台仍因行程卡上的异地到访记录将我拒之门外,挂着房屋中介招牌的商户卷帘门紧掩,街边电线杆贴满租房的字纸。我拨通电话,有人向我索要各类证明,证明我的来历、我的健康状况。有的人已不在本地,有的电话不被接起。我去看其中一间屋子,在中央商场的背面,人迹罕至,站着一排自建房,它们低矮伏地。我穿过步行街回廊,走向底层。房间昏暗阴冷,房东拎一只绿色酒瓶,红着脸膛,歪着肩膀靠在门框上,眯起眼睛打量我,蓬松泛白的棉袄挡住大半光线。我扫视整间屋子,从门缝里挤出,几乎落荒而逃。黄昏时分,我走在一条铺满积雪的坡道上,翻看通讯录。我打给李歆曼的父亲,问他知不知道哪里有房屋可供出租,他托人转交给我一串钥匙。夜幕降临时,我沿着他发来的地址摸到城市边缘的一栋四层小楼,背后是一片工地,我的视线越过蓝色塑料围挡,眼前之景一览无余:工地处在停工状态,颓唐的工事被脏雪埋覆,似乎不会再重启。我走到顶楼,用钥匙旋开门锁,是一间四十平方米的房屋,陈列着简易家具,盖着一层面目模糊的塑料布。我将它揭下,双手抖动,悬浮的灰尘被吹卷而起,迅速淹没整个房间。我的手机震动一下,有一条新消息。她父亲说,这是他从前的家,也是李歆曼的家。 我在房间里找到了许多李歆曼成长时期的痕迹,包括她童年时的日记本,带有密码锁。玩魔方似的猜了好几天,最后输入初始密码0000,日记本开启了。我翻开某页,她写:2005年12月23日,小雪。昨天下午两点钟,她拉着行李箱走了,走之前,亲了我脸颊。现在三点钟,口红印子还在我脸上,她没回家。2005年12月29日,晴朗。他天不亮就去采冰,给我带回一个树叶形状的冰块,他用小刀刻出叶脉,让它看上去像一片真的树叶。吃完午饭,他要去冰上,提醒我把树叶放到窗外。我忘记了,午睡后醒来,树叶化成一摊水。翻过几页,她写:2006年3月27日,风很大,窗外的树被冻裂,电线杆挂满冰凌。今天停电了,我坐在漆黑的房子里,大人说喝了酒身体会暖起来,我太冷,喝了一口,酒是苦的。北风吹过玻璃,纱窗开裂,窗框快要掉下来,明明快要到春天了,为什么屋里这样冷。这些语句刺入我温吞的记忆,像凿开冰层,冰下暗流涌动,漾起水痕。我的记忆变得柔软湿润,我很快想起她,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像深冬里的一截椴木,沉稳,温和,带有木香气,却向往更辽远的天地,愿意散出光与热,愿意填进火膛。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共同朋友阿钟的家里聚餐,准备以夜间沙龙的形式跨过这一整年。饭后,阿钟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入冰块和酒,招呼大家随意坐下。他拿了支纽曼牌录音笔,扔在地毯上,异想天开地想做一档博客节目。阿钟是我的编辑,聚会者基本是与我职业属性相同的人,白天在媒体上班,夜晚将自己腾空,闭上眼,像盲人那样,去摸索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前日我通宵改稿,盘腿坐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感觉自己是一片纸,被人叠出棱角,搁放在地上。李歆曼坐在我对面散烟,掏出打火机挨个给旁人点上。她不是特别热情的人,但干脆爽朗。客厅烟雾缭绕,她低头点自己的烟,几次擦燃打火机,咔嚓,咔嚓。她不耐烦地抬手将垂在脸上的碎发抓至脑后,发丝很快松垂。古老的锈红色火光映出颊边暗影,她陷进座椅深处,看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紧不慢吐出烟气,以一种带有鼻音的低哑声调开始讲述,银色耳环微微晃动,我听到冰块碰撞的声音。 那是冬天,二〇一五年,她去河北,不敢坐火车,打了辆黑车,下车被加价两百,没敢讲价,连夜奔赴汽车站,找“黄牛”买票,乘夜间客车赶到村庄,叫醒那些熟睡的人,问他们经历的事目睹的事。去看那些死难者的亲属,有人还未下葬,妻子守灵,招呼她在棺木旁吃了一碗面。她整夜没睡,与村民谈论土地、粮食、收成和那些夜袭的人,他们的口音、穿着、武器与进攻方式。村民围村挖了条两米宽的壕沟,拿起镰刀,将种植工具改造为武器,男人轮流巡夜,镇守足下的土地,使之不被工厂和机器夺走。关键时村民引燃年节剩下的鞭炮作为信号弹,一夜间回到古战场,冷兵器时代。有人对眼下处境感到绝望,开始迁徙、流亡。她一下一下地擦燃打火机,金属叩击声坚冽如冰。第二天一早,村子开始封锁,每家每户,逐个排查。她躲进山边一所荒弃的房子,满院衰草,朽坏的窗框半垂在外,来阵风,咯吱咯吱地摇,像聊斋里的故事,满是妖异之象,蛛丝结满颓垣,水缸开裂而又冻结,乌鸦站在院墙上,生着黑色的喙,低头梳理羽毛,转动的红色眼珠像是坠往地狱。她蜷在门后,盯着砖缝里枯干的苔藓,想着它们在春天的样子,想着今夜的路、以后的路。她把烟灰弹在桌上一只啤酒瓶盖里。半夜,村民开锁,送来水和食物,指给她一条通往后山的砍柴小径。她手脚僵冷,走在路上,风吹得她不得不蹲下。她要在夜里穿过一条宽阔的冰河。村民说,河在这时节冻得结实,能跑车。她说,走到河边时,我感觉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她把烟头投进一只绿色啤酒空瓶里,火星在瓶底化为灰烬。 我未曾经历夜间的逃亡,听得入神。她是天生的讲故事好手,每个字都像干洁的雪粒,连缀在一起,顺畅无阻,如一脚踏入一条松软雪道,自起点一路滑向终点。我没饮多少酒,却嗅到一种弥漫的醉意。那样的时刻,于我而言,像生活的一道割线,覆着一层薄冰壳的水面生出裂纹,即使水流淌过,再度凝结成冰,裂痕在层层封冻之下,纹路依旧清晰。我望向远处,诺敏河在天尽头分开岔路,冰盖之下的水,低低地流向白色的原野和半封冻的水面。 …… (选读完) 李嘉茵,1996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江苏省签约作家,雨花写作营学员。作品见《天涯》《小说界》等,曾获第四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