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达成是我的老朋友。那时,他在编《文汇月刊》,和我约稿,我写了一篇《姜昆走麦城》,很单薄,他不嫌弃,立刻发排,想寄我清样看,行色匆匆,我人正要去青海柴达木。赶在我到之前,他已经把清样寄到柴达木。那是1981年的夏天,我们第一次的交往,友谊便也自此始。一晃,流年似水,四十二年过去了。 几乎我主要的报告文学,都是经达成手所发,其中一篇获得那一年全国报告文学奖。他想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人却“吃凉不管酸”地在南京,躲在一个偏远的部队招待所写东西。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才辗转找到我,开玩笑对我说长途电话费已经不知道花了多少!他只是为了尽早让我知道这个消息,比自己获奖还要高兴。 这就是作为朋友的达成,这就是作为编辑的达成。我曾经说过:作为作者,离不开编辑,作者和编辑是鱼水关系,亦师亦友。从某种程度讲,编辑是作者背后的推手,一般读者看到的是文章或书籍上作者的名字,编辑隐在后面,像风,看不见,却吹拂着作者前行。达成的风,有时是清风,是暖风,有时却是劲风,甚至是狂风。为了催写一篇稿子,他可以发来电报,邮递员夜半惊魂。在没有手机的时代,电话和电报,常是达成无限伸长的左膀右臂,挟风驰电,日夜兼程。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1985年的春天。在上海火车站的如织人流中,达成接我,远远地向我挥手,一眼认出彼此,似乎相识多年。然后,我们一起如丽宏诗中说过的“举着鲜花穿过南京路”,到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找丽宏。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达成至今最留恋的时代。他不止一次说“留恋那时文学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留恋那时充满人情味而少有铜臭味,人与人之间有着真诚交流和相互帮衬。”整个八十年代,我们四十上下,青春尾巴尚存,激情余勇自恃,文章尚未衰败,气息尚未凌夷。达成说彼此的“真诚交流和相互帮衬”,其实,更多是他老大哥一样帮衬我,不仅对我的写作给予真诚的鼓励和支持,而且容忍我的固执。那一年,我写了一篇诗人昌耀的报告文学《诗人和他的土默特女人》,他没有在他主持的刊物上发表,出于朋友的情谊,转交给了另一家杂志,我当时气哼哼地表示,他不把稿子拿回,我们就此断交。他的宽容,以后常让我惭愧而内疚。 他却不和我计较,一如既往宽厚温暖待我。不仅待我,待我的孩子也是如此。那一年,达成来北京,第一次见到我的孩子,像对待大人一样,伸出手和孩子握手。那时候,孩子还没有上小学,从没有一个大人主动和他握过手。至今,达成还保留着孩子当年寄给他自己画的贺年片。那时候,孩子爱画画,曾经给很多大人画过贺年片,没见过别的大人保留一个孩子当年稚拙的小画。 孩子要上小学的那一年春天,我带他去上海,达成请他到红房子吃西餐。孩子上大学那一年暑假,重游上海,达成请他吃饭,问他想去哪里,他还想去红房子。达成电话打到北京,对我说:上海好吃的地方很多,干嘛非要去那里!可是,他尊重孩子,还是带孩子去了红房子,帮助孩子重温童年旧梦。如今,孩子都已经有了孩子,快长到我们当年的年龄,依然记得那一夜晚,达成和他一起走出红房子,并肩细语的情景,亲切而难忘。 孩子长大了。我们老了。我和达成相继退休,再见一面,不大容易。所幸是在浮世沧桑与衰年老病中,我们依然读书写作,如放翁诗说:“钞书字细眼犹明,捣药声清疾渐平。” 五年前的初冬,我到上海,难得和达成重逢。丽宏得知,做东在锦江饭店请客。我和达成去得都早,都想早早见面,手机打通之后,寻找对方,却阴差阳错找错了地方,害得达成上下楼跑了两趟。看到气喘吁吁的他站在我的面前,禁不住想起第一次在上海火车站前见到他的情景,算一算,那一年,他42岁,我38岁,都还算年轻。日子竟然像梦一样匆匆掠过,彼此再见,霜鬓尽染。那天饭后,我和达成归途一路,与丽宏分手,相携下楼,走出锦江饭店,大上海夜色正浓,蒙蒙夜雾中,身后的锦江饭店灯火依稀。我们站在路边打车,等车等了好久,我们说了好久,四十多年的友情,自然话多语稠。 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又一个五年过去了,锦江饭店前,疏灯人语酒家楼,犹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