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高娃,作家,女,鄂尔多斯杭锦旗人,蒙古族。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短篇小说《醉阳》《热恋中的巴岱》。长篇小说《影》入选内蒙古文学重点作品创作扶持工程;短篇小说《醉阳》《热恋中的巴岱》入选中国小说协会排行榜,并获《草原》文学奖;《短篇小说二则》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中短篇小说集《七角羊》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蒙古文小说《银色小屋》入选《民族文学》年度排行榜。 地下瓶子(选读) 娜仁高娃 这是一颗由高额骨、宽颧弓、方下颌组成的女人头颅。两片栗棕色直发从脸庞两侧垂下来,像是两扇开启的木门。此刻,这颗头颅深处的两片泪骨正隐隐发痛——这是男人盯着女人看时感觉到的。他是宠物店兽医,对疼痛有种天然的联想。女人正在哭。哭声很低,一吸一顿的,是那种很压抑的抽泣。男人坐在女人对面,盯着这张脸说:“你的咖啡凉透了。”女人不看男人,也不看瓷杯里的咖啡,侧过脸揉太阳穴,微闭起眼。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女人,他那双帝王般沉静的眼睛,仿佛要用它惯有的犀利使女人立刻停止抽噎。 雨后,缓慢凝结的水滴从屋檐涤荡下来,完成最后一次跳跃。女人是那个破败的小屋。男人联想着。 风从落地玻璃窗缝隙溜进来,男人开始抖动腿。男人咽下杯中最后一口冰啤。吧台那边,一个喝着啤酒的男人用粗哑的嗓门吹嘘他年轻时如何在雪天驾驶货车攀爬大青山的惊险。另一个耳垂像婴儿舌头似的男人坐在他一旁高凳上,频频点头应和着男人。靠门口的座位上,一个满头鬈发的女人独坐着,沉思似的看着窗外。年轻侍者端着榴梿甜点走到男人和女人桌前。男人向侍者点头致意,侍者微微翘起嘴角算是回应。他的眼神匆匆扫过女人哭肿的脸。侍者有张营养不良的灰色面庞,还有布着痘子的下巴。男人向侍者的脸投去冷漠的一瞥。 椭圆瓷碟上的甜点像几只褪了毛的幼鼠。男人将视线挪向窗外。 “我说,你的咖啡凉透了。”男人压低嗓门,上身倾向女人。 女人不吭声,扭头望向马路。天桥电梯上的一拨拨人影,像是流水线上的雕塑,在半空里缓缓上升。 “老天,请你不要在这里哭泣。”男人一只手握紧了另一只手的拳头。 “你害怕什么?” “害怕,嗬,我能怕什么,我只是不想把事情搞得狼狈。” “那你把它当成仪式就足够了。” “仪式——,荒唐。” “然后忘了它。” 女人的法令纹很深了,当她扭过脸看男人的时候,从她鼻翼两侧叉开的法令纹深深扎进腮帮下端。男人注意到了这点,他将脸撇过去看向别处。破败的屋子轰然坍塌。屋子挨着黑色悬崖,一个人影在那里伫立。悬崖最深处是不可思议的红色。女人哭红的眼球。男人咬紧嘴唇,他痛恨这种毫无头绪的幻影的出现。 “那你随意。” 男人站起,拎着外套走了出去。他的眼神飘过吧台那边。粗嗓门男人发出刺耳的笑声。酒液在他躯体内制造欢愉。男人渴望这种浑身战栗的狂笑。晚春的天气说不清是阴凉还是柔润,街上人中有穿厚毛衣的,有露腿肚的,有披羽绒大衣的。他们都在急匆匆地相互擦肩而过。没有谁的眼神落在谁的脸上。男人混进人群,又独自蛰进一条巷子,加快步履,近乎小跑起来,然后在一个拐弯处站住,大口吸气呼气。 他回头望了望,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阴影。一会儿,男人走进一条两旁栽满旱地杨、沙枣树、塔松的人行道。锥形塔松沿着人行道码出长长的屏障。各类树木相互簇拥,近处的树冠遮天蔽日,路尽头树冠挨近地面,那里树身与路汇合,造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形口子。从男人视角望去,他仿佛慢慢步入一个横躺的绿色巨型圆柱体里。风从那“椭圆形口子”灌进圆柱体内,掀起缓行的“潮汐”,而那“潮汐”在空中缓慢地扭动着绿色绒发。男人一路疾走,低声爆粗口,他厌恶这种物体与物体因空间距离而制造的透视——这种厌恶感不是男人与生俱来的,而是在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日子里集聚到他心灵深处,像个隐形毒瘤一样不断滋生的情绪。那年男人十岁。 一天晚上,男人的父亲一身泥水地回来跟他说,一只什么动物掉进吃水井死了,井水发臭,他抽了一天的水,要男孩下井清理淤泥。第二天清早,男孩跟着父亲向草甸子走去。水井在草甸子深处一片布着碎石的硬地上。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交谈。男孩很清楚他所面临的是什么。他想趁机挣脱,溜走。可父亲的大手像把铁钳一样攥着他的小手。乌鸦群从他们前方画出斜线飞去。男孩的视线追着它们,他想起丢在抽屉里的弹弓,想起鸟类扑腾着翅膀从高空跌落时的惨叫。他还想起他的小黑狗。黑狗有灿白的犬牙。他幻想灿白牙齿咬破父亲粗粝手背的情景。 世界沉重至极——比这更沉重的是死亡。男孩在下沉。在下沉的缓慢速度中,他想变得轻盈,烟似的飞起来。他仰起头,望着井口。 井口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半蹲在铁桶里,手攥着粗绳,极力呼喊,恳求父亲快快把绳子拉上去。然而他的呼声是被雨水浇灭的火苗,在黑黝黝的井壁之间吃力回荡。他的父亲也在喊话,可是男孩听不清。 随着下沉,男孩看到潮乎乎的井壁,那上面尽是被野兽脚趾抓过一样的划痕。向下看,井底浮荡着的阴森光芒。绳子缓缓摇摆,铁桶嘎吱响。男孩浑身战栗、痉挛,他发现他父亲的脑袋变得很小,变成燃着灯的灯笼,正以缓慢的速度,从圆圆的井口向上飘浮,飘向苍穹。突然,无限的黑在男孩四周扩散。井壁不见了,凉飕飕的寒意裹袭着男孩,还有类似动物内脏难闻的水腥气。男孩开始干呕,同时发出牛叫一般的号哭。终于,缓慢的下沉停止。男孩睁大眼看四周,眼睛不能辨别方向,不能测距离,或者更确切地说,眼睛只能转动,却看不见任何东西。浓稠而无形的“黑”包围着他,渐渐地,这“黑”稀释、隐退。男孩发现井壁上端部分是窄长的圆筒,中下端慢慢变扩,变成一个巨型酒瓶,而他在酒瓶瓶底夜色一样的幽暗间。一个鄙视光明的黑暗之子在那里隐隐发笑。男孩觉着自己清晰地听到了这细微的笑声。他怒目而视着四周,站起身,泥浆已经漫过桶口,他从桶里抽出套着水靴的双脚,踩到酥软的烂泥里。井口那边传来父亲蚊虫一样的喊话声。男孩没有立刻回应,他感觉鞋尖触到硬邦邦的什么。用手胡乱一抓,提起,泥浆顺着他手臂滑入袖口,一条黑乎乎的、笨重的、散发着恶臭的,像是剥了皮的羊体一样的东西,男孩把那丢进铁桶。难闻的气味熏得他不断吐气吸气。他晃了晃绳子,用铁锹敲铁桶。只见铁桶桶口溢着泥浆,扑哧一声从烂泥里抽去,慢慢爬高,朝着很远的亮点移动。那是井口,那里一颗拳头大脑袋闪一下,又一下,像是快速飞去的禽鸟。男孩直挺挺地向井口望去。当铁桶挨近井口,并且近乎堵住井口的瞬间,井底被抛向一种凝固的、结实而密不透风的黑,囚着一个被装在“玻璃器皿”中不安躁动的灵魂。 男人愤愤地吐口唾沫。 那天,等男孩清理完所有淤泥,蹲在铁桶里被父亲拉上去的时候,天色已临近傍晚。男孩早已变成一个泥人。他父亲带着他到河边,叫他脱光衣服。看着儿子狼狈模样,当爹的显得有些拘谨,或者因担忧而导致的惊慌还未消散,时不时掐掐儿子的胳膊、肩头,脸上尽是少有的滑稽而难堪的笑。而男孩只是一言不发地望向天边的夕阳,夕阳正被一道横卧的云层遮去半张脸,它上空的光像是被风吹起的发丝一样炸开。 现在,穿过过道的窗户,男人望见的天空是死灰色的,太阳大概躲在雾霾或者是抹布一样的云层后边。楼道的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只狸花猫窜到男人胯下,男人顺脚欲勾住猫,猫狰狞地怪叫着逃脱了。男人目送着猫吹起口哨。一楼走廊拐角,站着一个老头,老头直勾勾地看着男人。男人向老头摆摆手,上了楼梯。男人住二楼。他们在这里住了八年,每次在楼道里相遇,老头总要停下来盯着男人。然而男人很少看老头的脸。 老头是男人的父亲。 二楼的一间房门打开,一个矮胖女人探出半截身,说,不要在走廊里吹口哨。男人没理会,沿着走廊大步走去。走廊尽头的屋里堆满散发着霉味的被罩、床单、枕头之类的。还有鼠类四代家族的粪便。它们所遗留的气味一直在走廊里飘浮。有那么一次,在仓库门口男人发现一只年迈的老鼠,它蹒跚着,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当他的脚步声惊起它时,它疾跑起来。可迅猛的动作使它四肢抽筋,团作一颗毛球在那里哆嗦。男人蹙紧眉头,盯着走廊尽头。走廊有三十米长,男人的屋门在二十米位置上,这些男人都丈量过。走廊长度形成的透视感令他不舒服,但他尽力忍着。 夜里,男人睁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从屋顶不小心摔下来的。透过薄纱窗帘,夜色如反光的铝合金。几分钟前,一颗巨型脑袋扑在窗户外,挤得窗框几乎要变形。在它铅灰色面孔上,嵌着一双灰色无瞳仁的眼睛,却泛着奇异的光芒。男人在一种窒息般的慌张中惊醒。许久后,男人下地,赤脚走到窗前,向半里地之外的巨型雕塑望去。雕塑驻守在小镇西郊高坡上,白天,无论从小镇哪个位置,都能望见它。它佩戴蒙古族皇室夫人的头饰,身袭长袍,站姿微微前倾,双臂围拢在腹前,手心里擎着几茎针茅草。此刻,雕塑四周簇拥着在夜色下变得像乌云似的树冠。雕塑的半截身子在那云层间矗立,孤零零地伫守在半空,仿佛一个游历四方的僧侣在青灰色夜空下兀自祈祷。缓坡东边,也就是男人住的这栋二层楼的斜对面,有一面浅水湖。小镇人把这由一汪水和一座荒山改造的公园唤作“母亲湖公园”,而那个巨型雕塑的名字叫“母亲”。这个名字来源于一则传说。据说很早以前,一对亲兄弟可汗在魔鬼的诅咒下反目成仇,相约来此地决一雌雄。兄弟二人的母亲得知后请占卜者破解诅咒。而这个占卜者是由魔鬼化身。魔鬼让母亲变成一茎针茅草,长在兄弟二人决斗场地的中央,兄弟二人的箭同时射中了针茅草。后来,针茅草枯死的地方长出一座山,兄弟二人一山为界,各守阵地。 男人回忆着梦境,他认出在梦里扑到窗户外的面孔就是雕塑的那张脸。他不安地来回踱步,低声讥讽梦里的巨型头颅,仿佛那不是梦,而是一颗真实的脑袋仍旧在窗外,只是巧妙地藏匿起来。男人憎恨这类的梦隔三岔五地惊扰他。比如,有一次,他感觉自己慢慢滑入白色圆筒——像医院里做脑CT的仪器,他无端地挣扎,可愈挣扎,圆筒愈无限延伸,他也愈跌入无尽的灿白间。最终,他放弃控制自己的意志,任由自己沉溺,跌入白色海洋,潜入深海寻觅恐惧。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他发现自己居然醒着。 到了下午,男人才下楼。天空是出奇的蓝。他的父亲坐在楼前旧沙发上,一旁还有三四个老头。他们在谈论战争。其中一个比画着说,得用胳膊垫着,保护胸脯,不然炸弹就算没砸到脑袋上,落地时的震动也能把人震死。很多人都是那么死掉的。当男人走过跟前时,几人却又变得沉默,看向男人,像是在看荧幕。男人面无表情,推开他的宠物店店门。店面很小,不足四十平,在他楼下。见他进来,他姑妈带着一种得意的口吻跟他讲,那只令她不舒服的折耳猫已经被她廉价卖掉了。 “它很老了,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 “亏了那么一点点,不多,一点点——。” 男人缄默着,看了看姑妈,见她微微仰起下巴,双目间投来不容置疑的严肃神情。他习惯于她这般模样,十多年来,她身上的一切都在变,唯一不变的便是这种令人无法放松的神情。店内弥漫着由消毒液、清洗剂、动物粪便、毛发等散发的刺鼻气味。一只黑毛土狗从铁笼内冲着男人摇尾巴,还有一只成年金毛犬近乎哀求似的向男人晃动身子。 “公子呢?”他边说边敞开了店门。 “租走了,租金和合同在抽屉里。” “公子”是只配种布偶猫,浑身乳白,脑门布着稀疏的巧克力色毛发,脾性温和,是他姑妈最偏心照料的一只。 “租金可不少,我说过亏了一点点的东西总能从别处补回来。” 男人不吭声地坐到堆满猫粮、狗粮、猫砂、罐头、玩具等杂物的办公桌后面。他没有立刻翻看合同。见他乱翻翻一堆,女人撇撇嘴走到货架另一侧,隔着货架大声地说:“看到了吧,你身后,你那稀罕的黑珍珠,看到了吧,那个女人送回来了,她说是她要离开小镇了,呃,她说她不得不离开小镇。” 男人停止翻翻,倏地转过身。 “黑东西,脾气暴躁得很呢。” “黑珍珠”身子蜷缩成一团,瞳孔变成圆圆的,用一双警惕而冰冷的动物眼盯着男人。 “不要喂它,叫它饿着,饿几天就会乖乖的。”女人走过来说。 男人提起猫笼,走出店。 三个月前,她,那个在咖啡屋伤心哭泣的女人第一次亲吻“黑珍珠”——浑身充盈着母性的温柔。男人想着。那是男人头一回见女人。女人抱着幼猫,夹着哭腔似的口吻说,哦,瞧瞧它的眼睛,比水晶还美,瞧瞧它的舌头,粉嫩粉嫩的,还有这毛发,一根杂毛都没有。 “它的名字叫‘黑珍珠’。” “它就是毛茸茸的黑珍珠。” “喜欢吗?” “我会把它当成我的孩子。” 那天男人的姑妈也在,见女人这般说,她冲着男人挑起眉毛,嘴角浮出近乎鄙夷的表情。然而男人却露出一丝温和的笑,脑海里闪烁出某种炽热的幻想。女人轻轻抚摸幼猫的动作,使男人莫名地感到某种无形的液体正慢慢流经他的全身,从头顶直至脚趾。他开始夸赞幼猫,甚至谈起一部关于黑猫具有神力的影片。女人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用爱怜的嗓音对着幼猫喃喃轻语。 没几日,男人约见了女人。两人并肩坐在公园的木质椅子上。一抹蓝色阴影笼罩着二人。两人身前有一池盥洗过胭脂似的浓稠碧水,有人坐在岸边钓鱼。四周寂静,唯有女人低声的笑从蓝色阴影下浮起。 再后来,有那么一刻,女人站在镜前,安静地凝视着自己。眼神里充塞着迟疑与焦虑,仿佛她所熟悉的一切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她身边溶解消散。男人不再约她,不再与她谈起神秘故事——他跟她讲过公园巨型雕塑的传说。两人也从巨型雕塑前的小径走过。手攥着手。 男人也不再用深情的语调跟她讲他儿时的无助——他跟她提起被父亲拽着走向草甸子的往事。男人像是逃离束缚自己的躯壳一样,从她身边抽走了自己。她怀上了男人的孩子。 荒唐的仪式。 赤裸裸的逃匿。女人的不辞而别,对男人来讲是一种煎熬、一种威胁,他在小镇找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打听到女人的消息。幼猫发出祈求般的叫声。男人冲着幼猫吼。被遗弃的畜生,不明白真相的愚蠢家伙。幼猫再次发出凄然的呼叫。男人索性将幼猫丢到一旁。他望着街对面的三层楼。那里有张床。床上,男人制造过虚幻而癫狂的瞬间,经历过深刻且神秘的激情澎湃时刻。他在潜入,他在匍匐,他在下沉。 女性体内的洞穴,一个温暖的巢穴,那是大海,也是陆地。他是小小的方舟,畸形的孤儿。他前行,不断前行,走完从黑暗到光明的路程。躯体里充满着恼人的紧张感。而滚滚的欲望令他燃烧在当中。 风平浪静。 海水凝固,陆地干裂。摇曳的扁舟散架。一具结实的枷锁压在扁舟上。我不要什么枷锁。我不要它来禁锢我的一切。男人暗自重复,带着芒刺的字句在空气里虚虚实实地飘散。 男人回到住处,刚好碰见姑妈在他房间里。 “你不该把它带到这里。” “它在叫。” “我说过没人会真正喜欢黑炭一样的猫。尤其是在夜里。” “它只是在叫。” “要不给你父亲吧。” “他不需要一个巫婆。” “呃,的确是,它是巫婆转世的。看它的眼球,充满了惊恐、胆怯——,呃,还有冷漠,没有什么能帮它驱散,这就是它的宿命。” “我没看出来。”男人有些厌倦地说。 “你撒谎。” “随便你怎么说。” 等到屋里只剩下男人自己的时候,他打开了铁笼。“黑珍珠”却没有钻出来。它安静地待着。男人唤它的名字,它也无动于衷。男人伸过手,想要摸一下它的脑袋,它却沙哑着嗓门低吼。这让男人心头涌来一股莫名的怒火,顺手将幼猫颈毛攥紧,丢到铁笼外。幼猫再次发出惊骇的低吼,缩身,脊背上的毛发炸起。男人不禁一笑,又陡地收敛笑,痴痴地盯着幼猫。 等到夜深,男人喝得醉醺醺的,下楼,发现父亲站在楼道口。他冲着父亲摆摆手,见父亲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说:“您也知道我喝醉了?” “那只猫再也没有回来,它怕你。”老人说。 “父亲,没有一只猫不怕我,怕我手中的匕首。”男人嘴角浮出轻蔑而厌烦的笑意,仿佛父亲的话勾起了他心中极不愉快的事。 “还有一只黑猫,早晨在楼道里,它也逃去了。” “嗬,父亲,没有一只猫会饿死的,除非它是个大笨蛋。”男人说着,突然冲着父亲夸张地“喵——”,老人双目睁大,近乎惊恐地盯着男人。男人大笑起来。老人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男人见状又立刻收住笑,以同样严肃神情看着父亲。 “我说,父亲,您的这张脸,和那个石头女人的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人的神色恢复到平静,逐而变成呆滞、麻木,他左右地看了看,发现周围并没有别人,于是再次将视线对准了儿子的面孔。 “您瞅瞅您的样子,硬邦邦的,就算在梦里,我也没有见过您笑。我慈悲的父亲,您倒是怒斥我几句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二楼楼梯口出现穿着睡衣的女人。 “哦,你在这里嚷嚷什么,咦,你喝酒了?你怎么喝酒了?” 男人仰起头看着姑妈,身子紧靠墙壁,脸上堆起中年男人惯有的餍足而慵懒的表情。 “你又吵醒你父亲了,呃,你可真叫人操心。” “我没有,我下来时父亲——,呃,他老人家就站在那里,我怀疑他变成了雕像,跟那公园的石头女人一样。” “老天,你还知道你是谁吧?” “我是谁无关紧要,我跟你讲啊——,”不等男人把话讲完,女人匆匆走到老人跟前,说:“哥,哦,您怎么在哆嗦,来,转身,您的手怎么这么冰凉啊。” 女人扶着老人,送回了屋,又在那里叮嘱一番,嘟嘟囔囔地走了出来,见男人还在楼梯口,低声说:“赶紧上楼,回屋。” “我不回屋,那个可恶的石头女人——。” “哪有什么女人,你真该找找女人了。” “姑妈,我跟你讲啊,那个石头女人每天晚上都会扑在我窗户外,可恶的女人,她的脸盘太大了,可恶的——,没有血色的石头脸。” “谁都会做稀奇古怪的梦。” “姑妈,你知道不,小时候我被一只硕大的马蛙吞入腹内。” “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手松开,咱回屋。” “我才九岁,不,十岁,该死的獭兔,跳进水井,害得我下去,恶臭!世界上再没有比那更臭的了。” “小心台阶,哎呀,我可扶不动你。” “獭兔掉进水井了。” “掉就掉吧。” “死了,一具光滑的尸体,我在黑洞里待了一整天。” “一整天就一整天——,呃,松手,你攥住我的头发了。” “黑洞,你知道吧,一个巨大的瓶子,我就在瓶子底,要我死掉,你知道吧,我就要死掉了。” “呸呸,真不吉利。” “嗬,不是瓶子,是水井,后来枯了,父亲说是水井死了,嗬嗬,很愚蠢的话,只有心智瘫痪的人才会讲出那种愚蠢的话。对不对?” “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愚蠢的人了,守寡后还得伺候着你爷俩。”女人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都很愚蠢。” “是,我们很愚蠢。” “我也愚蠢。” “得了,大半夜的,你真该找个老婆,生几个娃,他们才能把你拴住。一个男人到底是需要家的。” 男人听到“家”字,推开姑妈,咬紧牙关,用挑衅的语气说:“你这个愚蠢十足的女人,永远都别幻想给我套上可恶的枷锁。” “哦,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怎么就不能丢下你们啊,上辈子我一定欠你们的太多了。”女人眼眶内沁出泪花,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仿佛要轻轻地扼住自己的喉咙。 “你想走你就走呗,都走吧,都逃得远远的。”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