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1982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编辑系。著有诗集《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接梦话》(宁波出版社,2018年10月第1版),与诗人亦来合作编选《有声诗歌三百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现供职于湖北广播电视台音乐广播部。 《白 鹭》 我之所见只是一个轮廓 在浅滩,一个白色身影 一边涉水,一边觅食 只能远观,或蹑手蹑脚尾随其后 它可以兀自叫唤,不知是嘀咕 还是提问 我只能屏息静气 从未见过那美禽的双眼 机敏的它,远远就能感知 身后有一笨人,像它撇下的一截枯木 在我们之间,流淌的河水 像外婆眼中的童子尿 在我们之间,拉大的鸿沟 令魔术师跃跃欲试 如果驾着农机在草泽开垦 那就会反过来,白鹭摇身一变 像脱去了伪装,追随着那器械 不顾机声隆隆,不顾泥浆四溅 全然如痴如醉 而今是冬天 我们相会于各自的边缘 它之所在非我能及 我之所在非我所属,在故乡 我也只是匆匆过客 但我乐于将这一片刻 视为我们共处的时刻 相安无事,一同目送流水 是的,总有一天 你爱过的一切将变成白鹭 先是一只,然后是 飞舞的一群,穿梭于上游和下游 此岸和彼岸 所谓宽慰不过如此: 你将坦然接受自己的衰败,只要它们 依然悠游于这风水宝地—— 田畴、荒野、长滩…… 《平沙落雁》 河滩上,数百只大雁,黑压压一片 喧嚷的舞台,认不出头雁 看不出长幼之别 更远处,还有雁阵沿河岸低飞 它们的白尾巴 因为绿树映衬 成了薄暮时分最后的亮色 翻山越岭而来,以欢鸣 一路接力而来 那幼小的在高处,被有力的振翅 扇起的风轻轻托举 这庞大的部落,不爱啸聚山林 独爱一目了然的沙滩 独爱傍水而眠 河水静静流淌 遍及河堤的巴茅 不再甘于罚站,不再冷眼相顾 而是怒放如花 《羞 涩》 当年轻的妈妈 给婴儿喂食 她会笑着,努一努嘴 而旁边的老妇人 也笑着,忍不住努一努嘴 咂巴咂巴 仿佛回到 初为人母的时光 那情不自禁的喜悦 会让早已成人的孩子 感到一丝羞涩 仿佛回想起 当年不听话的小嘴巴 把美味的食物 弄得一塌糊涂…… 《父亲的眼镜》 父亲一生只用过一副眼镜 晚年,他专门请人拍下的一张照片上 他戴着的那副老花镜,黑边 那也是他唯一的一张 戴眼镜的照片。后来成为他的遗像 他从固定在墙上的位置 看着我们 兴许更清晰。兴许 一无所见,他只是回到 暗自做准备的那个时刻 他想起他的后事,那必然到来 而又无法预知的那一天 但又不能因为无法预知 而对越来越近的事实视而不见 他买了眼镜,为了看清眼下的事物 而当他起意为自己拍一张照片 一张戴上眼镜的照片 没准他想的是,除了后事所需,顺便 好好看一眼来世 《雪》 大雪落向将要被掩埋的 阵亡者的遗体上 大雪落在所有人的头上 一位女兵凝望着 突然惊叫:那里有人活着! 直到这一刻,她的眼泪才流下来 只有落在他身上的雪 在悄悄融化 纷纷扬扬的雪 将他从死人堆里分辨出来 大雪纷纷,仿佛世间一息尚存 “只有三座 坟墓上的雪融化, 三个年轻人的。” 那是诗人导演阿巴斯眼中 一片被雪覆盖的墓地 《坟冢上的油菜花》 在大片的花田之外 山脚的一座坟冢上 也有几棵油菜开花了 不知葬身地下的是什么人 也许,这花正合其心意 比前来祭祀的亲人,它们 已先到一步 那墓地不是花田的一部分 那几棵野生的油菜 只是离群的例外 但油菜花会成为蜂蜜的一部分 尽管少到 可以忽略不计 在大把大把的岁月中 谁,一定会大过 一粒油菜籽呢 大片的花田之外 坟冢上瘦小的油菜花 宽厚如盲人的笑容 《黑 灯》 头顶的吊灯太刺眼 想换上瓦数小点的 取下灯泡,有什么东西 随之掉落 找回了一颗小螺丝 但显然还缺了别的 螺口的装置无法还原 摸一下,又有碎渣落地 这物件老化了 突然的改变让它的缺陷暴露无遗 不知道别的灯是否同样如此 也不想再动手去验证 坏掉的吊灯,也让它暂且黑着 重放光明,并非举手之劳那般容易 那灯罩形同虚设,但并未解脱 反而更像默默接受 不为人知的苦刑 《无 题》 一只狗跟着一个骑车人在跑 那骑车人间或放慢车速,扭头看看 待到小狗快赶上来 又转头把车子蹬得飞快 那小狗跑得更欢 它不会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奖赏 它并非总能撒欢地奔跑 它这么使劲地奔跑时会让我想起 一些人的小名 它一停下来,会让我想起 我忘记了一些人的大名 而它蹲坐在固定的角落看着我 我仿佛觉得,在我身后 有我永远不能得见的人 正怯生生向我走近 《喜见猎户座》 一日暖阳、阵风 大雾散去,山川清朗 薄暮,西南方新月高挂 夜空之东南,星罗棋布 天空更深邃、更浩瀚 繁星点点,你只认识猎户座 这北半球冬日之星 而猎户座中你只能确认那并列的三颗 参宿一、参宿二、参宿三,又称 福禄寿三星——愿吉星高照 多么久远的星光!在无限的时空里 人间多少个世纪,都不值一提 可以不识星象 不识猎户与天蝎,不识参与商 只是纯粹看星星 先看亮的,再看微明的……你相信 有人也在举头数星星 又从数星星,变成了盼星星 浩瀚星空之下 有人火中取栗,沾沾自喜 有人拨灰见火,自苦厄中脱身 《天然的分别》 有的鸟会在地上落脚 八哥,喜鹊,斑鸠,麻雀 鸽子甚至乐于和人打成一片 有的鸟从来脚不沾地 它们歇息时,也只逗留于 树枝、电线、楼顶或峭壁 比如蝙蝠、雨燕 胃口决定了它们的习性 还是习性决定了它们的胃口? 善待那些落地的鸟儿吧 为它们偶尔放下身段 涉足田畴、泽畔、草坪 多认识那些从不近人的鸟儿吧 那全然不同于我们的生命形态 大千世界中的千万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