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目,土木工程师,小说写作者。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特区文学》《大观》,以及“ONE·一个”APP等。 脱水 文/森 目 打开冰箱,就看到蜷缩在粉色磨砂半透明真空包装中如同史前鸟类胚胎的你。我把头伸到那明亮却冰冷狭小的空间中凑近你,呆呆地抚摸你隆起的冷冰冰硬邦邦的身体。对不起,几日前把你塞到这些血肠牛丸鳗鱼粽子速冻饺堆中,直到如今,才下定决心按照说明书上的去做。在那个认识多年的网友指导下,我进入某无名网站,搭上线,花掉几亿UQN虚拟币达成交易。我陷入等待如在无限凝胶体中带着氧气瓶悬浮。你躺在那普普通通貌似装运海鲜的泡沫箱中,连同所有大大小小的配件,以及便携式记忆注入器一起,送到我身边。割开黄色封胶带,将你从铺满冰袋的泡沫箱里捧了出来,看一眼就不忍多看,真让人无法把它和以前的你联系到一起。我把你连同配件全塞到双开门西门子的急冻室,不惜压上破袋发臭的血肠,尽量藏得严实,以免被随时到访的家人们不小心翻到当冻肉煮来分而食之。现在我把你抽出来,隔着那紧贴着你的塑料袋,摩挲着又冰又硬像是北方冬天河里的一块石头的你。我暗下决心,除开九级地震,没什么能延缓即将发生的事。我将你捧到浴室,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让你一点一点地暴露出来,就好像我们初夜时第一次褪去你衣服那样。不久浅褐色胎体就整只裸呈于我手心,淡淡体腥悠悠然钻入鼻孔,我毫不介意,轻轻将你安放到浴缸中,拧开水龙头让温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你似乎立即就变大了一点,害我眼睛丝毫未敢眨动,生怕一不注视你就要变成八爪怪缠上我的身体。我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又为这羞愧觉得别扭。野兽野兽,你是野兽,我对着浴室镜中的自己说。你身上起了一个又一个缓慢胀破的泡(我有时忍不住去戳破),而你的主体在渐渐等比例地变大变饱满,好像气球鼓起来了,白色的血液开始在你的体内流淌…… 当然,你是弗兰肯斯坦。肉块、五官、手臂、腿脚、头颅、躯干、乳房,乃至性器,安装到主体胚胎上,像乐高玩具那样拼合起来,这简单的人体建筑学。超高的自由度。可怕的叉状缝痕。一头庸俗的胴体怪物,唤醒我从恐怖深井里汲取出来的欲望——只要身子,头颅可以不要,甚至只要下半身。泡发的鱿鱼在淡黄福尔马林液体中游弋,用嘲讽的凸眼看我:你到底要不要剁掉一半?剁朝下的那半,还是朝上的那半?哪半是脑袋?哪半是触手?我咬紧牙,酸楚的眼睛渗出液体,我竟然产生了这样淫邪的念头,我竟然已经试验过了。这是我第二次购买的你。报废的那个你,丢在午夜野狗野猫出没的垃圾堆,任由死色鬼去再度把你凌辱。直到返途中突然想起,在网页细小如蚁的说明文字夹缝里的一句——“商家承诺如不满意可进行回收”。冲回去你已经被扯烂,乳房被老鼠撕咬下来叼进了下水道。这回我说,我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哪怕多一根头发、少一根汗毛都不行,要跟原来完完全全一样。于是一切重复,无名网站那头的人又寄来另一个黄胶带封装泡沫箱。我假装穿越回去,第一次接到你。但我从天灵盖到脚板心都在过电般颠颤,恨意是那颗强劲的电池。我痛恨自己。我仿佛看见自己拿了一把切肉刀,像要割开自己。我蹲下去,割开胶带。又取出了你。我轻轻轻轻把你放入浴盆温水中,将你的零件一件件安装到你的主体上。我开始祷告,让一切该发生的发生吧。于是,外星生物细胞开始疯长裂变,呈几何级数增长,各部位开始融合变形,水开始喧嚣沸腾,水汽弥漫开来,我心脏狂跳不止,可能等不到魔法结束,我就会死掉…… 我们都是被这个世界持续伤害的人,于是我们对待彼此也只能互相伤害。我们只会这么相处。我推开坐起来的你,因为你想要抱住我。此刻你尚未脱离怪物的形状,双腿粘连在一起。有只眼球没长好小如枣核,另一只则发育过度,已经破眶而出。我用尽全力关上浴室的门,慌乱地拨打那个无名网站的客服号码。廉价AI客服的声音不含感情起伏地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好的,我建议你使用附带的生长调节液,黑色是减速,白色是加速……我匆匆挂断,找到那两小瓶魔法仙水,一边警告自己不要弄错,一边开瓶抽取液体,注射进你的眼球。你慢慢回到正常生长轨道,好像无形大手正将你塑捏成形。我找到备用眼球换掉你的右眼,这只眼发育不太好(调节液已用完),导致形成了大小眼。没关系,我为你盖上一张透明的窗纱,退出去掩上浴室门,让你安睡了两个黎明和一个黑夜。我沉入一个又一个梦境的水潭,都是你披着婚纱打开卧室门的场景,未来的你归来了。第二个黎明过后,我听到浴室传来响动,我惊悸不安又欣喜万分地打开门,看到你正裸着从缸中起身,雾蒙蒙的双眼看着我,湿透的头发不断滴水。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冷。 你双眼失神,眸中虽倒映着我的身影,脑海里却仍没有我的存在。这很好,我可以带你重历过去。数字币到账之后,我曾按提示提供给对方你的音频、图像,以及主要事件的文字数据。我早将记忆中灰暗不快的部分——比如分手——剪除,几乎只剩下那些明亮愉快如同周六影院大堂灯光的记忆。现在我把往昔送还给你,我拿来便携式记忆注入器,哄着你说不疼不疼就像蚊子叮,让你闭上眼睛,从眉心扎入,不断深入,穿透松果体,将那些记忆通过探针导入预装的微型接收器,接收器再将数据缓缓存储到刚刚生长成的嫩豆腐般的脑组织。你的世界以后只有我,我觉得这对你已足够。不知过了多久,地板上的光线缓慢却坚决地移动,我怀疑一百年过去了。终于,你抽搐了几下,脖子伸直,像溺水者冲出水面般大口深深吸气。你再度睁眼,已经不再如同初生婴儿般懵懂,眼中已经有了光彩。你说你认得我了。我喂你饮水,吹干你稍显枯黄的头发。煎蛋、牛排、水果沙拉、全麦面包、巧克力、咖啡,你需要补给。你吞了两枚维生素片,告诉我你不饿,告诉我你记得我们在何城的事。渺小鸟雀如面包屑,随意撒在覆盖何城上方蓝丝绒般的天空里,玻璃幕墙噼啪作响地闪亮,夏木阴燃散发葱绿色香气。观景电梯从六十层午后的高楼直坠进夜临的地面,十字路口歌者将蜜糖般歌声融入黏稠夜色。剧院,变脸,吐火。夜宵摊五颜六色的辣香。咖啡馆露天卡桌飘来的甘中带苦的味道。潮水般,向你提醒似的,嘴唇粘在一起的情侣们……你总感到奇怪,你记不得多少张脸,何城的人们总是匆匆,模糊面容像是沸水里翻滚的糯米团子,或者点彩画派里的人物。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坏的,一切相当好。你还记得小区那片繁密树林,几条小径引向林中水池;你记得,美人鱼雕塑已被青苔染绿,偶尔会在晴空下喷出水柱,闪耀,旁边小坡顶上的欧式凉亭,大片铁制橄榄枝叶合拢成镂空的金色穹顶……没错,你脑袋里还装着何城的模型,精细度尚可,关键部分经得起回想。这一切都是我的杰作。我将你圈禁在何城,我以为何城对你来说是天堂,毕竟那里被我删得只剩下笑容……但,陡然间,你有点惶恐,你说你就是在那里,那凉亭里,被一个面孔模糊,有几分像你的人打着耳光,她对你嫉恨的理由你已经想不起来,你只想得到,这人原是同你坐在一起的。小小的意外,我没料到,这段记忆躲在此处让你不快,它真狡猾,让我检查了三遍却漏掉。忽然间,你的语调悲伤起来,你说你还感受得到你父亲死去时的那份冰冷,他好像还躺卧在你面前,直到你的名字从他唇边最后一次掉落在地上,像针一样微响。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吞下那么多白色小药片。你单单知道,他唯一的店子也关了门,贴了转让告示。你手上还残留着触碰他身体时感受到的大理石样的僵硬。我不能告诉你这背后的真相,真相是蟑螂可怖的脚肢,我只能驱赶它进入暗角。杀虫剂,不允许的。真相的躯体死了也不能留在这里。为了你心灵的轻松,我删去了故事里有关你母亲的部分,你看我对你有多好。可是,毕竟,总要有点痕迹,满足我小小的私心。我要你的脑里留存这莫大的伤心,留存这可怖的感觉,这样,你才能更顺从地躲在我的羽翼之下。我羽翼温暖,能给你安慰和庇护。对不起,我不该如此,但我太害怕…… 那么这里还是何城吗?你朝向窗外问道。我听到自己有点虚弱的声音在回答你,这里已经不是了。我略显生涩地张开双臂,你迟疑了一会儿才过来。抱着你,我很快熟悉了这份感觉,我缓慢流淌的话语,点亮你脑中愉快的记忆,这些记忆由于此前那暗色部分的衬托,又明亮几分。我以为我们掉进了伊甸园,我扶着你去到床边脱掉衣服同你变作一双入水之鱼。我们像黑暗中爆炸的两朵花火交融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在和往事交媾。但是很快这念头被熄灭了。我抱着你满足地睡去,滑入银色的崭新时间线,和原来分手的那条暗色线并行不悖。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3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