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泰州市作协特聘作家。在《人民文学》《钟山》《诗刊》《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多篇。著有长篇小说《冬日焰火》、短篇小说集《不虚此行来看你》、诗集《王忆诗选》等多部文集。曾获第三届中国青年诗人奖、第八届上海好童书奖、第十届南京金陵文学奖等。 陪 诊 师 ◆◇ 王 忆 1 平安夜前一天还是工作日,街头店铺都以热烈氛围将整个不安的冬天包裹,没有比圣诞树和乐曲使冰天雪地更生动了。 韩诚很早就预定了这家西餐厅的座位,本来定的是两天后圣诞夜的晚餐,今天上午他临时决定改为下午茶。赵雅彤一气之下向公司请了假,他才想起来下午可以去这里待半天。 进门时候,他扫了一眼餐厅,定神暗自舒了一口气。偌大的餐厅里,这时候竟然一桌客人也没有,午后的阳光照得整个大厅极为通透,两三个服务生零星似的散落在各个难以聚集的角落里。他从前不知道中华城门外还有这样一家小众西餐厅,忘了是别人推荐的还是从哪儿听说的,总之后来在大众点评上搜到了这家店,光看图片就知道是赵雅彤喜欢的风格。赵雅彤是那种不太喜欢吃饭、嫌喝茶太吵的女孩,她说吃饭喝茶,一定不要超过四个人以上,环境可以差点,但不要太吵,人一多,周边再嘈杂,那吃饭就只剩下吃饭了。他们平常约会也只会去那些类似云几的茶餐厅,找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坐下,一人一份意面或素面,一份小食拼盘,两杯咖啡,就足够两人无所事事地聊半天。今天这家餐厅是有格调的,餐桌餐椅虽然是原木色的,但有些位置配备了浅蓝色的卡座,仿佛更能凸显出餐厅的时尚和优雅。而且这会儿过来,刚好是别人的工作日,满场空座位任凭选择。 还是老规矩,他一进来就直接走到靠窗的位置。餐桌上的餐具陈列得也不复杂,一盘小白碟,长方形餐巾纸上放着比正餐缩小了比例的刀叉。毕竟只是下午茶,自然简约,看上去却也正式。服务生一只手托盘奉上一杯柠檬水,再递上菜单问需要什么。他没接菜单,而是打开手机说,大众点评上团购可以用的吧?就上这份两人套餐吧。也许是担心刚才没看菜单的尴尬,他又礼貌地对服务生说,菜单先放这儿吧,待会儿不够了我再看看。服务生保持着尊敬而不失优雅的微笑,回复道,好的先生,您点的餐现在可以上吗?他又看了一下手机屏幕说,对,现在上吧。等红茶和甜品拼盘上齐的时候,赵雅彤已经坐在他的对面了。在红茶和咖啡二选一的考虑中,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要了一壶伯爵红茶。要是搁平日里,他会为赵雅彤点一杯卡布奇诺或是拿铁,但一想今天发生的事,还是算了吧,上午的事本来就闹得急火攻心,要是再来一杯咖啡推波助澜,今晚他和赵雅彤谁都别想睡个好觉了。 来这种像样的餐厅喝下午茶,甜品才是重点,他知道小女生都逃不过精致甜品的诱惑。赵雅彤虽然算不上小女生了,可那点稚气还未脱干。甜品拼盘登场时,毫不吝啬地占据了餐桌的中心位置,每块清新脱俗的糕点都表现出她们值得立在餐桌制高点上的高傲。镜面餐盘上,生椰瑞士卷、白桃乌龙慕斯、抹茶芝士慕斯、巧克力慕斯,每样两份,错落摆放,似乎这是一盘工艺品,不像是要给人吃的。他笑了,对赵雅彤说,这符合你的气质吧?赵雅彤好像没有兴致,低落着情绪捋了一下坠在眉头的乱发,略略瞟了一眼说,太浮华了,这会儿一点没胃口。过了好一阵,他们没再说话。服务生过来为他们倒入红茶,提醒他们,红茶要趁热喝才好。红茶真的有点太烫,赵雅彤把杯口碰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小声说道,好烫,晾一会儿。赵雅彤扭头望向窗外,两三点钟的阳光正好让她有不想说话的自在。他一小口一小口吮吸着杯子里热气沸腾的红茶,忽然觉得这伯爵红茶口感好像和以前喝过的不太一样,红茶味虽然很浓,入口却有清清淡淡的香味。过去他也喝过五星级酒店早餐厅里的红茶,味道却是怪怪的,说不清什么口感。后来有一回他半夜突然便秘不通,从药箱里翻出一包肠清茶,泡了一喝,居然跟酒店早餐厅里红茶一个味儿。打那儿以后,他印象中的红茶就是肠清茶。不过今天确实不太一样,好喝。 他们这样坐着,各想各的心思。他们之间在一起,很少有这么冷淡的时候。假如一直这么坐下去,大概会让人觉得这两人是来这里谈分手吃散伙饭的吧。即便是散伙饭,好像也没必要摆出这么清新脱俗的排场,况且要是真的分手,哪里还有喝下午茶的闲情逸致? 赵雅彤扭回头,看着细细品尝红茶的他,突然眉头一皱,很不爽地愤然道,哪有这么个道理,凭什么让你辞职走人?我就不相信全公司上千号人就我俩谈了。都是些什么陈年八代的老封建,谈个恋爱多大事?我们俩谈恋爱又不是合伙作案把商业机密偷出去,他们怕什么?再说办公室恋情怎么了?他们全都低头苦力,不抬头生活?非得把人拆散,公司就能直冲云霄了?这都叫什么破事…… 他安安静静地品着红茶,听她吐槽这一整天鼓囊囊的情绪。 你怎么都不气?是你被开了哎,怎么还喝得进去? 他端着白瓷花边杯子,笑道,你不都说了吗,是我被开了……不对,我是主动辞的职,这两种性质可不同哦。总之是我不做了,你在公司还照旧不变,你那么大的气干吗呢? 这有什么不同吗?你走我走,不都一样有损失?你这会跟我分得清楚,当时怎么就敢站出来收拾东西走人呢?我们也真是笨呐,他们发现的时候,一口咬定不承认不就得了。顶多说关系好,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而已。我想了又想,平常都挺注意的呀,又不同进同出,连节假日约会都得跨出两个区去。活闹鬼,是谁眼睛那么毒? 他放下白瓷杯,同时也放下了桌子底下的二郎腿,双臂交叉伏在桌面上说,现在管他谁说的呢,这种事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除非我俩哪天嘎嘣一下分了,就算有人知道也无济于事了。 啊呸!今天都这么倒霉了,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触霉头的话?你是嫌事儿不够多,还是觉得祸不能单行啊? 没……没有,我哪能这么想呢,就是打个比方。 韩诚心里有一个结。他和赵雅彤的恋情,本来就不被她的父母看好,就因为他是外地人,赵雅彤是本地姑娘。第一次见她的父母,他自以为准备得很充分,而对方却单刀直入,直奔关键问题:房,你有吗?准备什么时候买?这要没个安定居所可不行。我们就晓彤一个孩子,要是她不能安定下来,叫我们怎么能放心。他没想过第一次见家长就碰到如此尖锐的刀锋。赵雅彤知道父母会提出来,一方面想唬住他,一方面也确实表达了两人结合最现实的问题。但她没想到的是,头回见面父母就毫不避讳地把这么生硬的话题抛出。第二次见面,是赵雅彤父亲的生日,吃饭的地点在城市广场的小厨娘,菜是淮扬菜,最招牌的是淮扬软兜和瓦罐红烧肉。淮扬菜系总体偏甜,作为西北人是吃不惯的,他是后来在南京读大学才慢慢习惯了江南的口味。他那天拎了一盒二锅头礼盒送给准岳父,对方举在面前端详了两眼,念出了“红星二锅头”,就随手放到了一边。赵雅彤眼瞅气氛不对,打趣提醒她爸,人家送您生日礼物,您怎么不说声谢谢呢?她爸礼貌性地道谢之后,双方都尴尬地笑了笑。从那以后,她的父母对他的态度也就剩了礼貌性的微笑。这事过了得有好几个月,他升职到公司部门经理的时候,赵雅彤才开起玩笑说,下次见老丈人记得带两瓶梦之蓝就行,老头也没那么讲究,就好这口。这下他才恍然大悟,江苏人只信江苏酒。 他本打算过了今年好好冲一冲业绩,说不准两年后就能升到高管职位,到时候只要勒一勒裤腰带,也许能在市区买一套像样的房子,达到赵雅彤父母的要求。可眼下喝完这精致的下午茶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现实意义上的无业游民,这要让她父母知道了,恐怕连礼貌性的假笑都不会给他了吧。不仅如此,等他走出这间餐厅,还有房租、车贷、花呗都在每个月底或者每个季度等着他。刚刚还一脸释然,这会儿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皱起了眉头。 还好,赵雅彤端起温度适中的白瓷杯,抬起眉眼对他说,谢谢你今天“舍己为妻”,保住了我,敬你! 看到她上扬了嘴角,他又重新舒展了眉头,和她的杯子碰到了一起。 2 那天送赵雅彤回家,韩诚想对她说,回去先别跟你爸妈提辞职的事。可停车时又一想,赵雅彤肯定不说,没必要特意嘱咐了。他心一横,猛踩了一脚油门,觉得早点回去找工作才是正事。 半个月内,他接到了好几个公司的面试通知。 大概过了一个月,他们相约在楼下的面馆吃牛肉拉面。赵雅彤吃了几口面才敢假装无心地问,之前找你面试的那几家有消息了吗?他低头吃面,摇了摇头。赵雅彤刚想安慰他几句,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眼皮上翻望着问她,你爸妈还不知道我工作的事吧。赵雅彤慌张地摇摇头,没有没有,他们怎么会知道。 面临石沉大海的投档,杳无音信的面试,快接近三十岁的他恍惚觉得,不管你读了多少书,考了多高的学历,在这座只能靠人际和人力的城市,你根本就立不住脚。一个人的根不在这儿,博士毕业又有多大用处?难道真以为顶一博士帽的光环就能打天下吗? 有个大学同学曾经提醒过他,其实你除了会读书,擅长考高分,别的“一无是处”。他当时听了这话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会读书,擅长考高分难道是错误的吗?赵雅彤也说他长时间封闭在自己的空间里,可他觉得这样也挺酷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个人哪有那么多的七情六欲。因此他始终不能自如地与人打交道,跟人聊天,要么一味地点头应和,要么就是话题终结者。只有像女朋友这样亲密的人才不与他计较。 一晃夏天过去到了秋天,柏油马路上落满金黄的落叶。因为工作的事反反复复始终没个确定消息,他很少与赵雅彤碰面,只是每天打个电话报备一下。他知道,丢了工作这事迟早会传到赵雅彤父母的耳朵里。 你爸妈知道我这事了?他说。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压根就没提过这事,他俩哪来的消息?她想不通。 你不用想不通,该知道的他们总能知道,他们肯定会在背后打听我的。那你爸妈有没有劝你还是算了?他说得很沉静也很有条理。 凭什么让我算了?再说你也是为了保住我才丢了工作的,我哪能背信弃义,我是哪种人吗? 他扑哧一笑。换作是别的时候,他压根不想做什么“英雄救美”的壮举,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现在总觉得稀里糊涂就没了。 一天上午,他又从一家信贷公司面试出来,看见马路对面有家快餐店,索性就进去坐一会儿,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地方适合去。南京有很多家这样的快餐店,有点像去食堂打饭,从入口处拿到托盘,沿着取餐台一路推下去,荤菜素菜米饭汤品应有尽有。他去得早,快餐店里人还很少,取餐台上很多菜还没有上齐,他便找了个角落坐下。 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辆轮椅进来,上面坐着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他粗粗扫了一眼,看到女人一脸的病态。他低下头,继续琢磨后面的日子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对面有人坐了下来,他眉头一皱,想说,没看这有人了吗?一抬头,对方先惊讶地开了口:韩诚?真的是你啊?嘿哟喂,我还纳闷怎么可能在这儿能遇到你呢! 他疑惑地盯着对方,任凭对方如何欢欣鼓舞,他也只认出这人是刚刚推轮椅进来的中年男人。他是?摸不着头脑的他再次锁了眉头。 对方一拍桌子提醒道,我,刘波。 刘波?他想了想似乎也不认识叫刘波的人。 见他还是想不起来,刘波索性出卖自己说,我是留过波波头的那个刘波,想起来了吧。 哦,你是刘波!他恍然想起来了,也激动地一拍桌子说。刘波是他大学时一个篮球队的队友,也就是那个曾经说他只会考高分的人。当年这个刘波男不男女不女的形象也算深入人心,一米八几的高个,留着一个蛮奇怪的发型。队友们说他是西瓜太郎的头,刘波自己非说是波波头。然而眼前的这个人跟他记忆中的刘波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不仅穿着粗糙,当年那么厚实的波波头居然剃得稀疏,还夹杂着看得清的白发。 他看了看对面轮椅上正在低头喝汤的女人,小心地问:那是?你的家人? 刘波顺着他的眼神转过头去,看着喝汤的女人舒了口气说,哦,你说那大姐,她不是我家里人。她家里人出差在外地,她昨天突然犯了眩晕症,在网上约了我,请我来陪她看病的。 刘波的话把韩诚说得一头雾水。还有这样的操作?看病可以约个陌生人来陪?他似乎没太听懂。 刘波笑着说,跟外卖、代驾接单一个意思,我们这叫陪诊师,按天算,可以网上预约。 韩诚也笑着点点头,没问同一个大学毕业的他为何没有一份正经工作,一个大男人做起了陪人看病的钟点工。刘波好像也同他有一样的默契,也没问他大白天的,一身西服怎么不在办公室坐着,而是拎一个资料袋在快餐店坐着。 他们相互留了联系方式。长久不见的熟人,寒暄过后各自回到自己的状态里,不多问也别深聊,不故作过分热情,这是成年人之间必须要有的体面。韩诚通过了刘波的微信好友验证,刘波的微信名是真实姓名,只不过把“陪诊师”三个字放在了前缀。 韩诚也一直为找不到“落脚点”着急,买房的计划如今看来也是无稽之谈。房东在晚上十一点醉醺醺打来电话,提醒他下周一就要交季度房租了。从上一个季度拖到现在,租金已经超过了他原本的月收入。他点开短信银行余额一看,再也找不着出处了。他懊悔得一拍脑袋,说上个季度干嘛不交呢,居然搞成这副鬼样子,这日子真是到头了。他窝在床上,摸索着床头柜的烟盒,手机屏幕亮了。 韩诚,你好!上回遇见你有些匆忙,想想其实不该那么唐突跟你打招呼。只是突然碰到个熟人,就没忍住上去了。不好意思啊! 刘波发来微信。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