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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3年第5期|李一默:独留大风落长城

时间:2023-10-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李一默 点击:

承德多山,一座环抱另一座,一群挨着另一群。纵横交错,绵延不断,在燕赵大地上铺开了一张壮阔的千里江山图。

当你乘坐汽车飞驰在承德的大地上,你一定会有这样的感受,看着窗外,不是你在移动,也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在往后退,似乎要退回历史深处,而又一片山正在走来,以坚实而沉稳的步伐一下一下走来,又很快倏忽退去,就好像不是你置身于群山之间,而是群山穿越了千年时光来到你的面前,只为了短暂后退中的你那一眼回眸。这时候,你只需静静倚窗,把目光伸出去,看忽闪而过的树的暗影,看云被风牵出去很远然后变幻出各种形状,看群山在遥远的天际划出流动的线条。

忽然,车厢暗了下来,那是汽车钻进了某个隧道,黑暗在车前分开,很快又在车后聚拢,而光亮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隧道口,忽明忽暗之间,你已经穿越了好几个隧道。

等车停下,你站在山脚下,却又觉得,这山似乎都不高,反倒透着南方山脉的清秀润丽,也不奇崛,更谈不上危耸陡峭,随手指一座,便可见其顶。这些山,历史上大概也曾挺拔,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挤压和变形,又或许被哪个神仙抚摸了一下,就变得温柔起来,故意降下身姿等人走近,等人登临。

于是我知道,承德的山是可爱的,承德的山不是用来仰望的,而是用来亲近的。

而承德的长城,正是依如此山势而建。

据不完全统计,承德有五道长城,第一道是燕长城,位于今天承德的最北部围场境内,是一条用土石筑成的长城,距今已两千多年。第二道是秦长城,主要从赤峰进入围场,途经三义永—殷家店—岱尹梁—棋盘山—龙头山—牌楼—城子—桃山—老窝铺等地。第三道长城修筑于汉代,汉武帝曾派遣飞将军李广来承德守护这段长城,到了东汉,又在长城上修筑了一道特殊的防御工程,最大的特点就是“时墩时台”,所以这道长城又被史学界称为“墩台长城”,这道长城位于今天承德的中部、燕秦长城以南。第四道是由明朝戚继光主持修建,在北齐长城的基础上加固而成的金山岭长城,有着“万里长城,金山独秀”之称。第五道长城是金界壕,是金国为了防御蒙古威胁而修建,总长度6500公里,其中一条支线,经过承德丰宁满族自治县草原附近。

此行目的地就是金山岭长城。

金山岭长城始建于明代洪武元年(1368年),明隆庆元年(1567年),明朝爱国将领戚继光主持重新修筑。金山岭长城西起龙峪口,东止望京楼,全线长约10.5公里,是万里长城自然景观最美的地段之一,位于承德市滦平县南。

滦平,位于河北省北部燕山山脉中麓的浅山区,承德市西南部。滦平自古就是滦河流域的一座重镇,与北京密云区紧紧一墙之隔,而这“一墙”,就是金山岭长城。

从滦平县出发,一路向南,半小时多一点,就到了巴克什营镇的花楼沟村,金山岭长城就位于此处。

正是暮春时节,谷雨刚过,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从正门进入,步行约1.5公里,才能到长城脚下。山上众树刚长出新叶,撑起一大片明艳的绿色,金山岭长城掩埋其中,犹如一条沉睡的巨龙。越往上走,敌楼、烽火台、垛口、城墙等一一浮现。到了砖垛关下,一座巨大的雕像横于眼前,这就是戚继光,骑于马上,手握利剑,目光坚毅,直视前方。

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时期(1567年—1582年),视察京城以北山岭上的军事防御设施后,发现“先年边城低薄倾圮,间有砖石小台与墙各峙,互不相救,军事曝立署雨霜雪之下,无所藉庇,军火器具如临时起发,则运送不前,士兵于城墙上无可藏匿,若大势突入,莫之能御”。于是,他提出了改建长城的方案,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空心敌楼的建设。这种敌楼是一种类似于垛口的堡垒,每隔不到百米就有一座,不仅可以监督警戒,瞭望城墙外的敌情,还可以让军团常驻,进可攻退可守,是极具特色的军事工程。戚继光对金山岭长城的长期努力经营,使得这一带边防巩固,蓟镇军容之盛,成为九镇之冠,他在蓟镇十六年边塞内外一片太平景象。

砖垛关是登临金山岭长城的首选入口,有咽喉要道之称,也是长城重要的隘口之一,宽1.6米,高2.3米,只是一个用砖拱起来的弧形券门,清代史料称为“砖垛口”。隘口之间,建有一座砖垛楼,这是长城金山岭段唯一一座建于低洼处的敌楼。

金山岭长城沿线共设有建筑各异的敌楼67座,城上敌楼密集,一般50至100米就有一座。现已开发可供游客登临的敌楼,除了砖垛楼和不远处的将军楼、西域楼、沙岭口、黑姑楼、敞楼、小金山楼、大金山楼,更远处还有高尖楼、沙子楼、花楼、拐角楼、冰道沟楼、车道沟楼、四眼楼、东五眼楼、麒麟楼、望京楼等。除了敌楼,还设有烽火台2座,大小关隘5处等。

通过砖垛口,有风从身后刮来,就像有人从后面推着往前走。拾级而上,风越来越大,干硬,结实,打在脸上有一种粗犷的凛冽之感。

长城依山凭险,起伏跌宕于群山之间。顺着台阶,一会往上,一会向下,有很多次,我都停留下脚步。

那应该是一面带有文字的砖墙,每一块都有文字,上面似乎记载着年代,还有什么,包括年代,都已经模糊得看不真切了,只留下汉字的几道笔画,很轻,很浅,很单薄,好像是落在上面的树叶或者鸟儿,随时随刻都会掉落或者飞走,最后跌入漫无边际的虚无。这些汉字,被风吹散,被雨淋湿,又遭遇了太阳的暴晒,总而言之,它们被时光带走了。而结实厚重、充满历史质感的砖依然抵抗着种种侵蚀。

后来,我跟金山岭长城文物管理处主任郭中兴了解了这些文字砖。他告诉我,大概二十多年前,长城东段确实有一段文字砖边墙,而且,80%的城砖是带文字的,上面确实刻有年代和部队番号,“万历四年镇虏骑兵营造”、“万历五年山东左营造”、“万历五年石塘路造”、“万历六年延绥营造”、“万历六年墙子路造”、“万历七年德州营造”等,这些文字,经由郭主任口中说出,一下子就变得鲜活生动,感觉向我扑面而来。

我还注意到战台两旁的城道上均筑有几排似隔断样的矮墙,而每一座山巅之上的战台两侧都有这种墙。旁边的说明文字给了我答案:障墙,是修建于马道之上,横亘于垛口墙一侧,占据马道近三分之二部分的军事设施。障墙高2米,宽约1.5米。障墙的主要用途是在敌兵攻上长城马道的情况下,利用障墙进行防御和反击。障墙的设置是蓟镇长城防御措施的创举。

障墙旁的台阶窄、高、陡,须小心翼翼才能往上爬,必定是为防御敌人冲上来而设计。障墙后还有一小片空地,可站立,亦可蹲下。

从障墙后出来,站在垛口处,风越来越大。

这风是从北方来,要往南方去。

远远望去,一道边墙牵着一道边墙,一个敌楼呼喊着一个敌楼,组成了巍峨雄壮、险峻大气的巨龙长城,正依山势而游走,忽左忽右,时高时低。群山连绵,绿树成片,或新绿,或浓绿,即将染遍大地。野生山杏树,已经吐出了馨香的粉白花蕊,点缀在群山之间,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天空中的一只大鸟,顶风飞翔,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于蔚蓝的空中。

我躲在一面障墙后,风消失了,障墙已经褪去了它的军事色彩,绝大多数砖块残破不全,残破得如此清晰,置身于它的笼罩之下,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金戈铁马的嘶鸣声响。那些关于战争的场景、画面和诗句,犹如一群野马涌入我的脑海。几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我所藏身的障墙后曾站立着怎样的一个士兵?样貌如何?年龄如何?似乎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我闭上眼睛,周围安静下来,唯有墙外的风声呼啸而过。

可能,答案就在风中。

金山岭长城原先被称为“野长城”、“无名长城”,它旁边的古北口长城经战火摧残和人为破坏,已经面目全非,而它的“兄弟”八达岭长城与山海关长城,则早已名满天下。只有金山岭长城,隐藏于滦平县巴克什营镇的群山深处,默默无闻。

1977年,滦平县文物保管所开始对“无名长城”进行长时间考察,多方搜集资料和相关文物,两年后,组织队伍进行修缮保护。

1980年底,滦平县政府在砖垛口、沙岭口、桃春口、金山岭等多个名字中,决定用“金山岭长城”这个名字。

1982年,崔凤瑞24岁,花楼沟村人,高中毕业,是当时修缮队伍中的一员。据他回忆,当年的金山岭长城,多处城墙和敌楼损坏严重,周围杂草丛生,时有沙狐、野猪等野生动物出没。上山的路也异常难走。要想修长城,先修上山的路。路很快修好了。

“人还好说,关键是城墙砖,一块重25斤,实在不好往山上运送。”崔凤瑞说。

“后来怎么办?”我问。

“靠人背上去的,”崔凤瑞补充,“每次背5块。”

“那也挺重的。”

“那时候年轻,有力气。”崔凤瑞说,“有时候也用马、毛驴、骡子驮着,能多驮几块,反正,啥能用就用啥。”

后来,城墙砖运完,还是不够,就把石灰、水泥、沙子等运上山,查漏补缺。刚开始也是小修小补,1984年大修了一次,长达2050米。之后不断修修补补。

这样的修补工作一直持续到今天。

1986年12月1日,金山岭长城开始对外开放。

1987年8月,金山岭长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1988年2月,金山岭长城由国务院公布为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989年,同样是花楼沟村人、同样24岁的林长友在北京一家建筑工地打工,由于精湛的瓦匠手艺,被提拔为工长,大有前途。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父亲病重,林长友当即回到家乡,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放弃在京工作,从父亲手中接过守护长城的接力棒。

这一守护,就是30多年。

当年,林长友与上级部门请示协商后,带领众人组建成一支古建维修工程队,将自己全部手艺都用在了修缮长城上。这支队伍共有二三十人,主要对长城上的部分濒危敌楼、墙体、炮台、马道等进行抢险和加固。

我们走进林长友家中,他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带微笑。能看出来,他是一个性格稳重为人和善的人。采访中,他告诉我们,看着金山岭长城逐渐恢复历史原貌,并且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这让他很高兴,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当年的选择也是正确的。

“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父亲退伍后就义务性保护起了长城,”林长友说,“他对我影响很大。”

“有没有特别艰难,想要放弃的时候?”

林长友摇了摇头。

“作为第二代长城保护员,您对长城未来的保护有什么规划和设想?”

“这个问题有点大。”林长友说,“我只能做好我自己能做好的。”

其实,林长友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光他和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也是一名长城保护员。还有他的儿子,毕业于承德师范学院美术专业,今年32岁,专门画油画,已经画了很多关于金山岭长城的画作,还举办画展介绍宣传金山岭长城。

这些,林长友都没有当面告诉我们,我们是从其他被采访者口中获知的。

我突然想到,巴克什营镇,满语是“手艺人聚集地”之意。

而这群人,都在以他们各自的手艺守护着长城。

2016年,金山岭长城开始推行长城安全保护网格化管理制度,聘请了30名长城保护员,负责辖区内长城本体监测、日常巡逻、森林防火、卫生保洁,以及日常游客秩序维护等工作。

1965年出生的苏国远正是其中一名长城保护员。

每天,苏国远早早登上长城,巡走在近10公里的长城沿线上,仔细检查砖石有没有松动、移位、脱落,墙体是否有酥裂、下沉,敌楼、马道是否渗漏、积水。有时候还要割除野草,捡各种塑料袋和烟头,劝阻游客不要进入未辟为参观游览区的长城段落,不要在墙砖上刻字。

苏国远皮肤黝黑,鬓边已有白发,整张脸笑盈盈的,显得神采奕奕。

“您对长城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已经记不清了,”苏国远想了想,说,“很小的时候就上山玩。”

“当时还没怎么开发,”苏国远补充说,“有不少墙面都塌了。”

“那时候还有别人上去吗?”

“就我们村里这些小孩,”苏国远笑着说,“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转眼我就老了,”

“不过,看着长城一天天变好,越来越多的人都来看长城,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苏国远说,“有时还有外国游客,经常组团来看长城。”

苏国远说着说着,眼睛里发出亮光,感慨万千。

对他而言,长城保护员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是他生命中一段珍贵的记忆,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保护长城,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啊!我们必须让子孙后代看到长城!”苏国远说。

这句话,不仅出自苏国远一人之口,被采访的十多人,几乎都说过。

保护和宣传长城已经成为很多人的使命。

郭中兴,金山岭长城文物管理处主任,就是那个告诉我文字砖的人。

1998年,郭中兴开始与金山岭结缘,一开始,他主要负责金山岭长城北京办事处的市场开发工作,为了把金山岭长城宣传出去,让更多人知道,他亲自发传单、走访旅行社,后来才负责景区全面工作。

“25年过去了,我也从小郭变成了老郭。”郭中兴笑着说。

他声音洪亮,十分热情,有问必答,说到动情处,眼角还闪着光。

郭中兴对金山岭长城是有感情的,25年来,每天处理完日常工作,一有时间,他就背着相机一头扎进金山岭,开始以照片的形式记录金山岭长城。他都记不清自己拍坏了多少个相机,拍出了多少张金山岭长城的照片了。每个敌楼,每道砖墙,每个垛口,每条马道,不同的节气,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色彩,白天和黑夜,黎明与黄昏,他都不想遗漏,金山岭长城的一砖一墙,他都要把它们定格在画面里,通过微信朋友圈、微博等传播出去,让更多人看到。

“得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也能看到长城,”郭中兴说,“我们有责任做各种各样的努力。”

不光摄影。2020年4月,郭中兴注册了短视频账号“长城老郭”,最初主要是发一些金山岭长城的短视频,后来为了更好地展示金山岭的四季风光和背后的历史文化,他直接做起了直播,几乎每天一场,通过直播,他与网友互动,介绍金山岭长城。

不光“长城老郭”,我逐渐认识了“长城老崔”“长城老纪”“长城小周”,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有的本职工作就是长城保护员,有的是养殖户,有的开民宿旅馆,本职与否,于他们而言,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爱着长城,并且将这种爱融合到生活中,融合到他们的生命中。

事实上,在很多花楼沟村人的记忆中,金山岭长城最早叫“边墙”。

“走,上边墙玩去!”

这几乎成为他们那一代人上山玩耍的口号。那时候他们十多岁,小的六七岁,正是对自然万物充满好奇的年龄。如今,他们逐渐老去,可是谈起长城,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亮光。

花楼沟村606户,共计1810人。这次我们只采访了十多人。肯定还有很多还没采访到的长城保护者,比如“长城老李”、“长城老顾”、“长城老孙”、“长城小郑”……

他们把青春和热血,甚至一生的精力都耗在长城上,以各自的方式,以全部的努力和热爱,用心用力用情守护着长城。

一张照片,一段视频,一幅画作,亦或几句宣传标语。

一个热情友好的眼神,一声欢迎游玩的问候,一次拾起墙角垃圾的弯腰,一次咚咚心跳和汗水浸湿后背的背石上山……

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留住历史,对抗遗忘,让长城成为不朽。

我又想起了金山岭长城上那一处断壁残垣,那是经过简单修葺的窑沟楼,与其他敌楼不同的是,它仅剩下几面墙,每面墙体都不完整,部分墙砖掉落,露出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黑洞,透过洞眼,可以看到远处的群山。

金山岭的开发和管理并没有固执的坚持修葺和创新,而是保留了一定的“守旧”,故意对窑沟楼这一处断壁残垣不做大力修葺,而是让它尽可能保留被侵蚀的原貌,保留历史显露出的本来面目。

如此,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警示后人,一定要记得,不要遗忘。

我在窑沟楼前伫立良久,风也在此停下了脚步。

阳光打在砖墙上,照亮了那些残破的砖块。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那些汉字,它们曾经深深地刻在每一块砖上,历经数百年,并未被风吹散被雨淋湿,也并未被时光带走。它们只是被召唤了回去,一点一点回到砖的内部,重新回到了历史的怀抱。

而新的砖,新的墙,新的金山岭长城,新的历史,必将以一种新的面貌复活,活在人们的眼睛里、心里和记忆里,也活在一颗草籽里和花蕊里,活在浩荡的风中,活在群山的回响之中。

李一默,山西右玉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黄河》《湖南文学》《红岩》《当代人》《天津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等,另有评论文章见于《文艺争鸣》《文艺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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