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遥,男,1975年生,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硕士。出版有《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隐疾》等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大地》。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第四届“中骏杯”《小说选刊》奖和《山西文学》《黄河》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何敏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何无用他们搬回森林公园北门的理想国小区。这是他们自己的房子,刚到太原第二年分期付款买的,已经买下十年。其间何敏读小学、初中、高中,他们一直围着学校在附近租房子。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能买得起学区房的人毕竟少,只是何无用他们从下边来,更加艰难。搬回自家屋子,处处觉得新鲜,那些已经摆了十年的家具,依旧闪着幽幽的亮光,何无用他们的身影映在上面,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 唯一有些不能适应的是虎虎。它是二〇二〇年新冠肺炎大暴发那年买下的。那时何敏读高一,每天在家上网课,为了给她做伴,何无用买下这只刚出生不久的猫咪。在出租屋时,虎虎天不怕地不怕像个皇帝,抓烂沙发,挠破柜子,还经常跑进衣橱里睡觉。现在它一进新家,躲到床下不肯出来了。吃晚饭时,何无用在虎虎的蓝色食盆里放下猫粮,轻声呼唤它。以往,每到吃饭时间,它总是早早跑到这只小盆前,喵喵叫着等人。假如何无用在看书或者写东西,它就跑过去叫他。现在何无用叫它,它不出来。何敏说这是猫的应激反应,熟悉环境之后就好了。一直到他们吃完饭,虎虎也没有出来。 吃完饭之后,何无用迫不及待地想到门口的森林公园里转转。森林公园是太原市面积最大的市内公园,除了寻常可见的人工湖、草坪、假山,还有高尔夫球场和“百鸟园”,百鸟园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鸟,像孔雀啦丹顶鹤啦都有。星期天,许多市民专门开上车来公园里玩,车太多,公园门口的停车场停不下,一直沿着马路牙子停到北中环路口。 他们一开门,对面的门也开了。出来一只步履蹒跚的小狗,金黄色的毛倒是漂亮,但是边走边咳嗽,像个小老头。何敏眼睛一亮,喊着“博美”,跑过去想抚摸它。小狗脑袋一扬,汪汪叫着龇开牙。屋内有人喊:“辛巴!”狗安静下来。出来个胖乎乎的女人,带着热气,大概四十岁出头,脑袋后面绾着个发髻,露着闪亮的额头,上面有些小疙瘩。她的眼白似乎比平常人多,穿着蓝色碎花裙子和运动鞋。 何无用朝女人说:“您好!” 何敏说:“您好!” 女人张开嘴笑了笑,她的笑容很纯朴,何无用想起多年前还在乡下时的自己。她说:“你们好!刚搬过来?”不等何无用他们回答,狗在前面朝电梯走去,女人抱歉地冲他们笑笑,跟着狗往前走。 等电梯时,何无用悄悄瞄着女人,她的巩膜比普通人大,眼睛看起来白花花的。电梯到了,女人摁住电梯开关喊:“辛巴快些!”狗加快了步伐,又在咳嗽。何无用忍不住问道:“这只狗几岁了?”女人回答:“十岁。”在明亮的电梯里,女人的眼睛让何无用想起白花花的鱼肚皮。他盘算十岁的狗相当于多大岁数的人。这时狗进了电梯,紧紧贴着女人的脚,大口喘气,他觉得它大概相当于人的老年了。 出了电梯间,院子里许多小孩在嬉闹。在县里时,何敏就像他们这么大,一个躲猫猫就能玩半天。落日的余晖照在院子里,有些女人在东边墙角跳广场舞,老头老太太们坐在小广场前的椅子上下棋、打扑克,后面围着一群群观看的人,不是人们都戴着口罩,会让人忘记这是疫情防控期间。 何无用他们朝公园走去,走到拐角处时他回头张望,一起下电梯的胖女人和她那只咳嗽的狗落在了后面,女人和狗都走得很慢,像天上缓缓移动的云彩。忽然一片乌云挡住阳光,天空一暗,望着女人和狗的何无用有些恍惚,觉得她们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何敏兴奋地说:“那只小狗真凶,但它是条博美哎!”何无用想博美大概是种名犬。 小区门口,看门老头正端着一盆水要去倒。他瘦得像钉子,那盆水仿佛要把钉子从墙上掀出来。何无用喊“大爷”,跑上前去想帮他一下忙。老头没看见似的,头也没抬,把水泼到地上,转身进了狭小的门房。 上午搬家时,需要老头开一下挡在楼门前面铁栅子上的锁子,何无用特意给他买了一包烟、一瓶矿泉水。老头接这些东西时有些冷漠,何无用没有太在意,现在老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何敏愤愤不平地说:“这位大爷怎么这样呢!”怀着郁闷,他们往前走,一股腥味儿从地面上传来,老头泼出来的水已经渗下去,那块地方湿漉漉的,上面有几片鱼鳞和一只鱼眼睛。鱼眼睛睁着,可怜巴巴地瞪着天空。 公园里路灯已经亮了,但天还没有真正黑下来。许多人在跑步,有些人已届老年,步履蹒跚着,让何无用想到那只咳嗽的小狗。不远处传来音乐声,人们在跳广场舞,何无用他们避开声音,朝公园的另一头走去。 经过百鸟园后,前面出现一条岔路。妻子说:“大路上的人太多了,咱们往里面走吧。”何无用他们拐上了树林中间的小路。这里两边都是高大的松树,野喜鹊蹲在树杈上,羽毛比夜都黑;路边有些一人高的花木,远远望去像一排排行人。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松香的味道。开始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广场舞的音乐声和人们的说话声,渐渐地这些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一两声高亢的鸟叫声传来,夜晚真正降临了!月亮升上来,路灯的光显得有些微弱,上面有些小虫子围着灯飞。何敏说:“咱们回去吧,别迷路了。”何无用漫不经心地回答:“公园里哪能迷路呢?”但是他们还是往回走。路绕来绕去,前面不断出现分岔的小径,何无用他们想快一点儿回家,凭感觉选择近些的小径,竟然走到一条宽阔的河边。来的时候没有遇到河,此时晚风吹来,水面波光粼粼,月亮在水中一漾一漾,像要挣脱云彩的束缚,浮上来。何无用他们都感觉到了凉意,而且搬家确实挺累人的,家里还有一大堆东西等着收拾,想到这里他们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了,只想快点儿回家。 过不过河,发生了争执。妻子说:“来的时候没有经过河,过了河,就走得更远了,应该往回返。”何无用认为已经走了这么久,没有绕回去,肯定走错路了,公园是循环路,再往前走,说不准就走出去了。他们两人争执不下,问何敏过不过河,何敏说:“我不知道怎样走,我现在太累了,想虎虎,想回家睡觉。”何无用抬头望了望,听到云朵飘过天空好像发出唰唰的声音,像有人在撕布。从来没有想过在公园里会迷路!但这个公园确实太大了,又是晚上,他们对它不熟悉。何无用想到那只咳嗽的小狗,要是它在,肯定能把他们领回去。 想着就听到了狗的咳嗽声,非常纤细,何无用想一定产生错觉了。但是接连又出现几声狗清晰的咳嗽声。何敏喊:“辛巴!”他们不管有没有路,踏着落叶,穿过树林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很快,他们就站在了公园的大路上,夜色中,还有人在跑步,远处又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邻居胖女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那条咳嗽的小狗,步履蹒跚。何无用他们跟在后面,很快就看到了百鸟园穹顶上巨大的黑色丝网,原来走到百鸟园另一边了。何无用想鸟这时大概都已经睡觉了。辛巴突然叫起来,辛巴一叫,一声嘎的鸟叫声传来,然后咕咕咕的又传来几声,紧接着接二连三的鸟叫声不断传来。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的声音不管大小都很轻柔,仿佛在和熟人打招呼。何无用在惊诧时,看见女人的目光望向百鸟园,充满柔情,像望着一群孩子,她的嘴唇卷起来,发出摇篮曲般的“睡觉吧,睡觉吧”的声音。鸟们咕咕叫着此起彼伏地回应,百鸟园渐渐安静了下来。 女人又往前走去,这次她的步子快了许多,召唤狗的叫声也比先前急促了,还冲何无用他们说:“快走!”何无用他们觉得走到大路上了,时间还不晚,不需要着急,再加上刚才走得有些累,步子反而慢下来。何敏还沉浸在刚才狗、鸟、人的对话中,她一点儿也不困了,羡慕地说:“我想把虎虎也训练成这样,我也想学会对鸟说话。”女人看到他们不急,一把抱起狗急匆匆地走了。 何无用他们慢悠悠地走出公园,看见马路两边停着许多私家车,几家夜市烧烤摊前都坐满了人,传来阵阵笑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人们有的把口罩挂在下巴上,有的把口罩放在桌子上。何无用他们忘记了刚才迷路时的担忧,感受到城市边缘的生活也一样火热。何无用问何敏:“想不想吃点儿烧烤?”何敏轻轻地回答:“我想回去看虎虎。”何无用说:“好,那今天先回家,以后啥时想吃就啥时出来,咱们这地方看着偏,其实也挺方便的。” 公园门口一家洗浴中心刚开业,在搞活动,两位年轻歌手穿着性感的衣服,声嘶力竭地在唱歌。 孜然和羊肉的香味儿一路伴随着何无用,到了小区门口,何无用回头望了望,身后的烧烤摊上还是喧哗不断,有架飞机飞过头顶,尾灯一闪一闪,又有一架航班要降落了。他心头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稳感,孩子考上大学,他们又住进自己的房子……他伸手去推门,推不开,又用劲推了几次,大门上传来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是推不开,原来被锁上了。谁搞的恶作剧?何无用想到出门时楼下的那群孩子,边继续推,边大声喊:“请开一下门!”外面喧哗声不断,小区里面却异常安静。何无用诧异他是不是把时间搞错了,扭头看了看,对门的幸福里小区还继续有人进出,门口站着一对青年男女,低声说笑着,拿着一盒奶茶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看表,才十点多点儿。 何无用又推了几下门,还是没反应。他记得小区还有其他几个门,便说:“咱们看看有没有其他的门能进去。”遗憾的是,因为疫情防控,其他的门都不开,只有刚才那个门能进出。但经过别的小区的大门时,都有人在进出,有的院子里还有小孩在奔跑。毕竟立秋不久,暑热还未退去。 何无用领着妻子和女儿往理想国小区的大门口返,路过的烧烤摊上人们在继续喝啤酒、吃烧烤,好像明明白白地说:“来一杯吧,时间还早。” 又摇晃了几下铁栅子门,铁链子哗啦啦响着,仿佛在嘲笑何无用。何敏担忧地说:“爸爸,咱们不会回不了家吧?”何无用说:“不会。”绕到门房窗户前,敲起玻璃来。开始时他很有礼貌,敲得很轻,但没有反应。他便一直敲着,而且因为生气,敲的声音越来越大。大概过了三分钟,里面终于亮灯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干啥?”何无用生气地回答:“开一下门,我们回家进不去。”“这么晚了!”声音嘟哝着发泄不满,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传来喝水的声音。大概等了十分钟,老头才出来,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两股筋背心,露着干巴巴的肋骨,长满了黑色的老年斑,像钉子生了锈。老头拿着一大串钥匙,边开门边说:“以后早点回来。”何无用说:“现在十一点还不到,刚才我们敲门时才十点多点儿。”老头说:“这儿十点关门!”何无用说:“十点?”何敏拉住了他:“爸爸,咱们回家吧。”她害怕何无用和老头吵起来。 回家的路上,何无用越想越气愤,他们是“理想国”的业主,也就是“理想国”的主人,回家却受一个看门人的气。何况他们回家的时间并不晚,小区外面还有那么多吃东西的人。这时明白了邻居胖女人为何抱着小狗往回跑,肯定是赶时间。不由得想这个小区挺奇怪的,现在的商品楼,都是由专门的保安来负责治安,这儿却弄一个老头看门,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连个一般人也对付不了,如何保证小区的安全? 气哄哄地到了单元楼的门口,楼道里的灯坏了,一闪一闪像恐怖片里常见的那样。在恍惚中进了家,以前虎虎肯定在门口迎接,可是今天没有。家里几个人都喊“虎虎”“虎虎”。没有它的半点儿声音,猫食盆里给它放下的食物也没有动,它还在应激反应中。 凌晨时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拨拉何无用,他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看到虎虎蹲在旁边,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着绿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它终于从应激反应中缓过来了。何无用舒了口气,摸摸它的头,又闭上眼睛。虎虎躺在他的胳膊上,用爪子往他身上蹬。以前每天晚上它都要这样做,是和何无用之间的小游戏。何无用迷迷糊糊睡着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