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男,彝族,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现居昆明。2002年开始发表作品。发表有长篇小说《青山隐》,出版有小说集《十寻》《路边的西西弗斯》《风吹白云飘》等。曾获《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边疆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奖项。 责编稿签 哥哥突如其来的“失语”看似是现实中意外的断章,其实是打通了一个家族走向的精神暗道,在沉默中按照自己节奏生活的哥哥以逆行的方式走进黑夜深处,聆听自然秘语,这既是对他生命体验的重新塑性,也是对神秘生活的不断追寻。弟弟在家谱中听到了呼啸而来的历史风声,祖上的光影始终影响着他们,无声无息又生生不息。包倬浮游在虚构的时间之水中,奔腾不息的往事和暗流涌动的现实使文本具有了丰沛的张力与内在的呼应,不仅书写出了这片土地上的各种碰撞和摩擦,也写出了那种愈演愈烈却又无可奈何的状态,在命运的真相面前,唯有沉默。 —— 安 静 1 阿尼卡山区的春末,布谷鸟站在树梢,张开嘴,吐出一粒粒金色的种子。它的叫声,是种子落地的声音。 每个周日的早晨,我和哥哥阿隆索躺在床上,对布谷鸟竭尽想象。 我的布谷鸟,浑身长满红色的羽毛,嘴和爪子也是红色。它下红色的蛋,喝草尖的露水。 我的布谷鸟,不是在催人们播种,而是在给丛林里的鸟兽放哨。你听,现在,它正在告诉鸟兽们,有人扛枪进山了,是一老一少两个猎人。 我的布谷鸟,它能在夜里看清东西,它只喝风,从来不吃人间的东西,它的家在天上。 我的布谷鸟,春天时从土里长出来,到了秋天,它像一片树叶落在地上,变成泥土,下一个春天,那泥土又变鸟,飞上树梢。 由此不难看出,在我们兄弟俩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布谷鸟。我们刻意争执不下,又很快和解,我们的目的不是要统一认识,而是以此打发这难得的幸福时刻。因为除此之外的周一到周六,我们需要背着书包走七公里山路去上学。虽然在路上也能听到布谷鸟叫,可我们阿尼卡人都相信,清晨发生的事情,具有某种神性。 那时候,人们说起阿尼卡,就像说起天堂或地狱——听说过,未必去过。我的祖先们避难而来,是阿尼卡的初建者。他们恨不能生活在四面绝壁之上,连鸟兽也难以抵达。但是,这样的地方过于难寻,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的、鸟兽横行的阿尼卡。对于外面的人来说,阿尼卡就是一个地名,但对我们来说,它是整个世界。 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比如正月十二日不下地,因为那日灯花落地(啥是灯花,没人深究);立秋之日不下地,因为怕踩爆了秋的肚子;遇见别人家孩子出生,要撕开裤脚;天黑时要装满水桶,以备灵魂夜游回来喝;不能在夜里打伞,这样会长不高;夜里照镜子,母亲死时你注定在远方;穿一只鞋子走路,走一步,穷一年……而一年中最初听见的布谷鸟叫,同样带着某种启示:如果你在地里听见,预示辛劳;如果你在床上听见,预示着疾病缠身。 我父亲当然希望布谷鸟叫时,我和阿隆索正在学习。那时我九岁,阿隆索十二岁。十二是个特别的数字,不光是因为它比九大,还因为它意味着阿隆索在人间生活了一个周期以后,和像我这样大的孩子拉开了距离,正在走向成年人的队列。我父亲说,在古代,有人十二岁就已经当皇帝了,即便不当皇帝,也可以娶媳妇了。 所以,每到春天,我们都会被要求早起,赶在布谷鸟叫之前,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摇头晃脑地读古诗,等待山林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布谷,布谷,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布谷,布谷,我父亲满意地看着两个儿子读古诗,忘记了肩上的粪桶或锄头,忘记了他的魔帕身份。因为只上过二十一天学,他靠《新华字典》学会了几百个汉字。他不无炫耀地在我家房子的外墙上用石灰或木炭写满了《沁园春·雪》和《浪淘沙·北戴河》。家里仅有的几本书,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有人来,他总要拿起那些书,给人读几段。有时候是《中医中草药大全》,有时候是《玉匣记》,甚至是《风水大全》或《三侠五义》。至于那些写在毡片上的经文,它们被裹成筒状,当了枕头。 我父亲是个少见的洋洋自得的人。他毫不怀疑自己是个成功者,至少在阿尼卡是。鹤立鸡群。羊圈里的毛驴。如果非得说他的遗憾,那就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在更广大的天地中受人尊重。这个任务,只能交给我和阿隆索了。更准确地说,是交给了阿隆索。至于我嘛,如同阿尼卡人所说,和阿隆索像是两个妈生的。我们如同一根树干上的两根枝丫,一根茁壮,一根纤细。 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不止一次想象某天外面会来一个男人,说我是他儿子,将我带到更好的生活中去。但是很遗憾,我就是眼前这个暴脾气魔帕的儿子,这无法改变。又比如说阿隆索,他完美得像个天使,完美得让人惋惜他出生在阿尼卡,成了我父亲的儿子。他还不会说话时,被人赞美长得好看;会说话了,大家夸他口齿伶俐;尚未入学,他已经展现出良好的天赋,过目不忘,过耳入心;在学校,他因为学习好而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尊重;在家里,他力所能及地干活。 跟他相比,我真是无地自容。我和这个世界有一种无形的隔阂,总感觉自己被一个罩子罩住了,呼吸、走路、说话,都泛着愚蠢的回声。这种笼罩感越来越明显,触手可及。有时候,他们跟我说话,我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经常神游,注意力总是处于一种倾斜状态,一不留神就滑向了某些莫名的事物当中。父亲怒其不争地在某个时刻一声暴喝,我猛地惊醒,在恐惧和茫然之中应答一声,然后,父亲一声长叹,我无地自容。那时我觉得,总有一天,我脑袋里那根绷紧的弦,会断掉。有客人来的时候,父亲让阿隆索背古诗,写字,而让我去外面割草或者拾粪。如果有人故意提起我,父亲就会用一种混合了无奈与戏谑的语气说,唉,那个神仙啊,在跟自己玩呢。 “小神仙”,他们都这么叫我。久而久之,我父亲真的做出了决定,让我做魔帕的继承人。他让我接触经书,试着做人鬼神之间的使者。他口传心授,教我念驱魔咒和招魂咒。一字一句,一段一篇,我们花掉若干时间,但当他让我背诵时,我大张着嘴,仿佛我的嘴是一个无底洞,那些咒语像石头一样全掉下去了。 我都会背几句了,有次我母亲说。 她真的背了招魂咒的前四句,我羞愧不已。而阿隆索,他张嘴就全背了出来,并且对这些咒语表示出不屑。果然,我父亲对他说,背课文去吧,只有阿隆嘎才需要背咒语。 夏天,阿隆索就要升学了。这事毫无悬念。我们都已做好了准备。春节的时候,阿隆索有了第一双黑皮鞋。我父亲说,城里人都穿成这样。我母亲为他准备了带拉链的被套,以及印着牡丹花的床单,还有柳絮枕头。圈里的母猪已经怀孕,它产下的猪崽,将作为阿隆索的学费和生活费。总之,万事俱备,只等春季学期结束,一场考试后,一张县城中学的红色录取通知书就会由绿色的邮递员送达。 当然,他们偶尔也会想起我,敦促我背经文,画符,甚至会讲起做一名魔帕的好处:受人尊重,不愁吃喝。至于学习,则变成了业余。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所以你得认真学经文和咒语,我父亲说,至于你哥哥,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县城。 嗯。我的回答永远是带着鼻音,像是在用一块石头敲击水缸。 但是,别以为父母会因为阿隆索聪明听话就优待他。恰恰相反,他们对阿隆索更严厉。他们认为,这样有助于他成为更好的人。也别以为他们会因已为我规划好未来的路而对我变得宽松一点,他们认为对我严厉就是最大限度地挽救。 只有在休息日,我们才可以多睡一个小时。有一只上海牌手表放在床头柜上,那秒针像小皮鞭落在我们身上,但我经常把那声音想象成雨点。嚓嚓嚓,雨点落在瓦片上,落在植物的叶子上,落在炊烟上,落在井沿上。这个时候,别说是秒针,就是一门大炮,也轰不醒我们。唯一能让我们暴跳而起的,是我父亲的吼声。 事情发生的那个周日,毫无征兆。我父母既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在路上遇见蛇,屋里屋外更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但事情还是发生了,起初我们都不觉得这是个事儿。 布谷鸟在山林里叫成一片,我父亲在外面敲窗,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我应声而起,我的哥哥阿隆索,他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其时,我们的父亲正在院子里为一匹白马剪鬃,他的声音炸雷般响起,透过窗户,令卧室里回声隆隆。 我穿好衣服,朝阿隆索走去。我们的床在同一间屋里,相距不过一米。他的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温暖而瘦薄的胸膛里,他的心脏小兽般地跳动着。额头没有发烫。也就是说,他既没有死,也没有病,但就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布谷鸟和父亲叫喊。 我说,哥,起床了,今天不上学,但你还要背课文呢。 他背对着我,消瘦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脑袋深埋在被子里,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我扳过他的身子,让他面对我,我想看看他的表情。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像是藐视。我掰开他的眼睛,他转动了一圈眼球,又闭上了。 你聋了吗?我瓮声瓮气地说,你是不是想吃马鞭子了? 此时,院子里传来我父亲扔下大剪刀的声音,但他暂时还没有进来,而是牵着白马出去了。他是个爱马之人,他的白马简直就是阿尼卡的白马王子。等他回来,定会有阿隆索好受的。 你起来学习吧,我说,我要去拾粪了,中午帮妈割麦子。 阿隆索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和目光,没有任何神采。特别是他的目光,甚至比不上一对玻璃珠子闪亮,但我相信他明白我的话。我不想因他而受牵连。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父亲原本是揍阿隆索,但我在一旁观看,一不小心就引火烧身。似乎打一个孩子太浪费他的精力,两个一起揍才够本。孩子嘛,总是需要揍的。 我不管你了,我说,我不想看你被揍,免得火星飞到我身上。 休息日多睡一个小时是福利,但义务是要帮家里干活。我们有干不完的活。忙里忙外,每个人都忙得鸡毛飞,但到了年底,楼上的粮食还是只能勉强维持到来年的庄稼成熟,年底才能换一身新衣服。 果然如我所料,我父亲折回院子时,迅速找到了马鞭。我干活去了,我说。他没有理我,大步朝屋里走去。我赶紧逃。但是,我走出十几步远便停下了,因为我没有听到阿隆索的惨叫声。 我听见的是父亲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和马鞭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但就是没听见阿隆索哭。任何声音都没有从他嘴里发出。他像个树桩一样沉默着。 他被父亲拎到了院子里。他很瘦弱,像只冬天的山羊。他站在院子里,穿着一条改小的红内裤,两只细腿呈三十度角支撑着他的身子。他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脏兮兮的,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已久的瓦片。鞭子每抽一下,他的瘦身板就颤抖一下。 为啥子要睡懒觉?啊?你居然敢不说话?你哑巴啦? 鞭子抽上去,阿隆索身上的肌肉先是呈青色,继而变成红色,似乎能看见流动的血液了,但他始终不说一句话。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早已忘记了拿在手上的镰刀。直到父亲朝我吼叫,我才如梦初醒。 他说,找绳子,把这个混账绑起来。 他见我未动,便亲自动手找来绳子,将阿隆索绑在了桃树上。这个情景,让我想起小画册上的死刑犯,只是,阿隆索的背后少了一块牌子。 布谷鸟又叫了起来——它们似乎一直在叫。此刻,被绑在桃树上的阿隆索闭上了眼睛,像个不屈的英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院子,桃花已经开过,满树绿芽新蕊。我父亲坐在屋檐下,他卷了一支旱烟,点燃,吐出一团浓烟,像一台老旧的拖拉机。马鞭就在他的手边。这时,我母亲背着一背小山似的茅草,闯进院子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阿隆索,显然是吓坏了,丢下草就朝他扑了过去。 站住!我父亲吼道,谁敢放他下来,我就把谁绑上去。 我母亲站住,哭了起来。除了哭,她还能怎样?她和阿尼卡的其他母亲一样,在家里没地位,一辈子活得像棵野草。 你想把他打死吗?她哭着问,我们就两个儿子,你还嫌多?我父亲继续抽烟,懒得搭理她。我母亲转头问我,咋回事?我说,我哥睡懒觉,不说话。 在早睡早起这件事上,我父母的意见一致。他们认为,小孩子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要迎着朝阳生长。所以,当我母亲知道阿隆索是因为睡懒觉挨揍时,松了口气,将她的茅草丢进了圈里,才找了一条长凳子,在阿隆索面前坐下。 阿隆索,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如果是生病了,妈妈带你去打针。 阿隆索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都不睁开。他也不挣扎,像一只已经认命的大闸蟹。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