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多虫子。这是我对凤山最直观的感受。凤山矗立在我所居住小区的正东方,出了小区门,穿过中州大道,步行也就十来分钟的距离。其实,用“矗立”二字来形容凤山,是不大准确的。凤山高不过50米,是用废弃基坑土和建筑垃圾填起来的人造景山。坦率地说,我最初对凤山是无感的,认为缺少嶙峋的怪石和起码的海拔高度,就是一座没有骨骼与灵魂的假山。因此,凤山建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光顾过。 我真正关注凤山,是在生了一场病之后。去年腊月,由于身体缺乏锻炼,我千躲万躲,最终还是没有逃过新冠病毒的魔爪,高烧了三天三夜后,又咳嗽不止,整宿睡不着觉,浑身大汗淋漓,甚至连走路都感到胸痛憋闷。医生在给我开中药调理的同时,不忘嘱咐我,每天要坚持步行锻炼身体。 于是,每天早起到凤山散步成为我雷打不动的首要任务。时令已是三月了,在盘山步道的两侧,迎春花与月季花的藤蔓紧密缠绕,黄的花与红的花竞相绽放。它们仿佛以一种特有的姿态,列队欢迎我的到来。沿着盘山步道行走,会与许多虫子不期而遇,最常见的有蚂蚁、马陆、毛毛虫、西瓜虫等,它们在自己的王国里寻觅着,或行色匆匆,步履仓促,或慢慢吞吞,四平八稳。无论雨前还是雨后,无论何时到凤山,在盘山步道上,在台阶上,我都能看见它们幼小奔波的身影,一副永不停歇的样子。也许,人到了知命之年,尤其是生病之后,怜悯心更重,对什么都多愁善感,深感人生之艰辛,进一步认识到生命的脆弱。那天,瞄着行进中的蚂蚁、西瓜虫等,我的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有意放慢脚步给它们让路。我每一步的抬起与放下,都格外谨小慎微,生怕一个闪失,给幼小的生命造成致命的伤害。 我委实不敢相信,这个近乎严苛的要求,却是从自己内心发出的。我年轻的时候,很少思考生命、死亡之类的问题,习惯了天南海北地闯荡,走路咚咚响,呼呼生风,对什么都毫无畏惧,极少留心脚下幼小的生命,更遑论给一只虫子让路了。可能是在城市待久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居然淡忘了“虫子”这一概念。我说这番话,并非虫子已在城里绝迹了,而是在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生活环境里,如果不是刻意为之,几乎鲜见一只虫子的踪影。在这个快节奏时代,每个人马不停蹄地为生活四处打拼,一只虫子是微不足道的,没有谁会驻足在意它们。譬如我,在没生病之前,每天面对繁杂的工作与日常琐事,忽略了一只虫子的存在,脑海里有关虫子的记忆,也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童年时期,由于蒙昧无知,我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自然而然也就多了一些探索欲望,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记得母亲让我到菜园子里摘菜时,瞅着菜叶子上趴着的七星瓢虫,我再三欣赏后,忍不住伸手将其捉下来,两个手指一用力,“啪”的一声给捏碎了。我的这个看似荒谬的举动,主要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发现菜叶子被啃得千疮百孔,布满了窟窿眼儿,认定七星瓢虫是“罪魁祸首”;二是看到七星瓢虫油光锃亮的甲壳,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为了验证它的外壳是否足够坚硬。 人在无知的时候,对什么都缺乏敬畏感,甚至是残忍的。年少时,我与众多小伙伴们,知道蚯蚓具有再生能力,便用铲子将其斩断为数截,看着它们扭动,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行为;为了验证天牛的攀爬能力,我们掐去它一条腿和细长的触角,使其失去平衡,然后欣赏它如何艰难地往树上爬,又如何一回回地跌落下来;瞅着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我们常常用樟脑丸或是粉笔画下圆圈,将一只或几只蚂蚁圈起来,觑着它们在圆圈内团团乱转、无所适从的样子,我们乐得前仰后合。 我八岁那年夏天,到邻居小伙伴党升家里玩儿时,还做了一件糗事。那天,党升正在灶房里烧晌午饭,这时从麦秸秆中猝然窜出一只黄鼠狼。党升惊叫一声,抡起火钳胡乱打去,但没击中,那只棕褐色的黄鼠狼,“嗖”的一声窜出门,径直朝塘边的麦秸垛逃遁了。我接过党升手中的火钳,一路挥舞着,在后面紧追不舍。由于惯性作用,我撵到麦秸垛边,竟然没有刹住脚,一下子冲进了池塘中,幸亏到井台边挑水的堂兄及时发现,跳入塘中救起了我。至今想起来,那次有惊无险的经历,应该是对我不羁的童年一次小小的惩罚。 毋庸讳言的是,我真正爱上凤山,是从避让一只虫子开始的。自从与凤山的虫子产生情感链接后,每次散步时,我会主动让自己的步子慢下来,小心翼翼地给每一只虫子让路。虫子再小,也是父母的宝。为了生活,它们每天起早贪黑,汲汲营营,不知疲倦,即使弱小到尘土里,它们依然自食其力,不依赖他人,理应获得我们崇敬、赞许的目光。 令人欣慰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我的身体渐渐康复,少了先前的风风火火,脾性也没有以往那么急躁了。我愈加明白,一个人无论多么强大,都应俯身看到弱小的东西。爱人也说:“学会给一只虫子让路,不是将自己的身段放低了,而是生命对生命的尊重与相惜。” 现在,每天到凤山散步,已成为我坚持不懈的习惯。在季节轮替中,我会情不自禁地留意路面,希望看到一只或几只虫子的身影。 【作者简介:吴万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散见于《清明》《啄木鸟》《四川文学》《时代文学》《文艺报》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金土》、散文集《给心灵通通风》等10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