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开车从东丽煤矿红柳小区的家里出来,到50公里外的曲阜高铁站去接我的老姨。这条路我很熟悉,我先上104国道,行驶10公里后再往北拐,就会穿过几个村子,一个叫小雪村,一个叫大雪村,还有一个叫苦荞村。老姨不是我们本地人,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她的身体终于恢复,今天将从400公里外的桓台县双王庄抵达这里。 我的长城越野车继续往北小跑着,小雪、大雪和苦荞村的村道比以前宽了、亮了,也热闹了。村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有卖水果的,有卖烧饼馒头的,还有肉铺、小超市和做塑钢窗户干装修的个体户。中间点缀着几家私人开办的幼儿园和几家卖农具饲料的铺子。当然,也少不了几家磨面的小作坊和中西医药店。 我这次领了母亲的任务去曲阜高铁站接老姨,我母亲和老姨,她们老姊妹俩感情是最好的。这么多年了,在我老姨严重骨折的腿好利索后,两姊妹终于可以再见面;在这之前,老姨基本是每两年来一趟看我母亲的。那晚母亲给我说完老姨要来的这个事,我看见她眼角挂泪,之后突然泪珠落下,呜呜地哭了起来。以前听母亲给我讲过很多次,她姊妹俩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她俩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确切地说,我母亲又充当了“母亲”的角色,拉扯我老姨长大。那是在50年代,两人相依为命,当时我母亲14岁,我姨8岁。 接到电话的当天,母亲就开始收拾了——准备被褥,准备碗筷,买鱼买肉,把冰箱塞得满满的。我觉得现在市场、超市,卖的什么都有,没必要这么满满当当准备。 “另外,你的班该调的就调,该休的就休,说不定哪天我领你姨去鸿拂湿地公园、广泰大厦那里转转,你好开车拉我们去。”我答应着母亲。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母亲又嘟嘟囔囔说起来,好像在说我那木木讷讷的父亲,让他赶紧去理发,好显得精神些。 车子穿过最后一个村子苦荞村后,又往东跑了15分钟,终于到曲阜高铁站了。 在出站口,我看着旅客排队走出通道,他们鱼贯而出,又急急忙忙地四散而去,5分钟后,人稀稀拉拉少了很多,就是没看到老姨从里面出来。我开始琢磨,她老人家不会没坐上车吧?可一想到我母亲那种期盼的眼神、那个认真的劲头,还特意在月份牌上画了一个大红圈,我不往下想了。这时,在通道那头,我看见我老姨她老人家了,穿着灰大褂、黑裤子,腿稍稍有些弯,头发尽白,身后背包的应该是我的表弟,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小伙子。 我喊了两声“姨”走了过去,老姨则叫着我的名“裕轩”……我搀扶住老姨的胳膊说:“您能来呀,我娘可高兴了,她老盼着您来呢。”我脑子里本装了很多词,可一看到老姨满头的白发时,我又语塞了。这时老姨打断了我的思绪,呵呵说起来:“裕轩,这高铁可真快哩,以前来你们这儿,得7个多小时,现在才2个小时,是不是,启奎?这个车可真快呀,嗖嗖的,看得我直晃眼呀我的娘哩。对了裕轩,这是你表弟启奎,他小时候来过,这都十几年过去了。启奎,这是你表哥,还记得吗?”表弟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我记得,娘,那时我也就七八岁,俺哥那时上四五年级了好像。”表弟迅速朝前迈了一小步,深深点了下头。我听见老姨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像在自言自语,我听不清楚。这时,老姨突然抬起头来,“好了裕轩,咱们走吧,我姐别在家等着急了。启奎,你也走快点。” 2 过完一个夏天,又过一个春天,再过一个冬天,我母亲开始翻月份牌了。在我们这儿,春天总是过得很快。我老姨每次来都是夏季,一般过了五一劳动节,母亲就开始给我姨打电话。 等我第二天下班回来吃饭,母亲说我姨7月18日来,比以前晚来十几天。对于晚来的原因,母亲说我姨是因为女儿启慧去淄博市培训两个星期,我姨得帮她看孩子。我说晚来几天就晚来几天,又没有啥急事,等等吧。母亲对于我的回答显然不太满意,鼓起了嘴,“你姨要晚来了,说不定就会早走,不行不行,这次我得留她住半个月再让她回去才是。” 过了一个星期,母亲开始收拾东西了,又再次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这天下班,我回家吃饭,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太对,母亲生气了,坐床沿耷拉着眼皮缝她的小钱包,对我的问候,她老人家头也没抬,只是哼了一下。我问她怎么了,咋还不高兴了呢?问了三遍,母亲才气哼哼地说:“去看看你爸吧,可气人了现在,让他理发他也不去。你姨再过两天就来,让他理发精神精神多好!可他就是说不长,拧得啥!” 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站在母亲这边,到了下午,我就把老爷子拽上了车,带他去理了发、刮了脸,最后还泡了个澡。 当然,接下来,接我姨的活还是我去,去曲阜高铁站。 还是先经过小雪村,路两旁枝叶繁茂的是一二十年的老榆槐,浓荫匝地。一路而过,那缀满枝条的绿叶哗哗作响,白色的嫩芽已变成金黄色飘落在草丛里,组成了一圈圈美好图案。这时一股甜蜜而浓郁的果香味从高空中飘来,紧紧依偎在每个人的身上,又香又甜,以致路过的人都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这种甜蜜和舒适有使人幸福入睡的冲动,这是大雪村和苦荞村新建的奶油草莓和桃树产业园。 现在,一切都在阳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当然,也包括这个建在曲阜郊区的高铁站。 这次老姨是一个人来的,这很少见——因为老姨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姨父怕她走失了,以往大多是女儿启慧陪着她来,买票、倒车、找站牌啥的。我忙问她启慧呢,怎么没陪您来?老姨看上去比上次的精神头好了很多,实际现在的老姨65岁了。“你说启慧呀,她不是刚从淄博培训完回来嘛,一家人想去青岛转转,带着孩子啥的。我说你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行……”我赶紧又问老姨启奎呢,上次就是启奎陪着来的。老姨的眼睛一眨,眼神明亮起来。老姨年轻时就有标准的大双眼皮,虽说常年的农活使她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布满皱纹,可这会儿的老姨精神头十足,脸上散发出霞光,“你问启奎呀,这小子现在可忙了,搞了个玫瑰园,天天不着家的。” 表弟启奎不像他姐启慧那样从小学习好,考上了大学;他是初中毕业就不上了,以前不是帮我姨干点农活,就是农闲时跟着同村的人去张店市区打零工。这下好了,我听见了一个新词“玫瑰园”,觉得太新鲜了,因为种花养花的事业我咋想也不会想到是憨厚的表弟在从事。“姨,您说启奎弄啥,种玫瑰?然后靠卖玫瑰盈利吗?”老姨听我这么一问,激动得浑身一颤,笑呵呵地说了起来:“他前年去淄博植物园打工,在那儿干了三个多月,一个老师傅见他喜欢花花草草的,就教了他,加上他自己又喜欢,又想学,就这么让他学会了。不过一开始,我和你姨父都不支持他干这个,怕他抓鱼摸虾耽误了种庄稼咋办,是他偷偷跟他姐借的钱。我问他他还不说,后来我问的启慧,启慧说这是好事,应该支持,就借给了启奎两万块钱,当时我还骂了启慧,怕这些钱打了水漂。不过现在来看,还是启慧呀有文化,看问题看得远,帮了她弟弟。这下好了,启奎生意越做越好,不光买了车,还在县里付了个首付,房子就在他姐小区的后面不远哩……” 3 这个冬天,母亲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主要是血压血糖高,吃药压不下来,我才把她送医院去的。等过完年,母亲的精神头算是彻底恢复,又过了半个月,母亲让我拉她去富强购物广场。这一圈下来,褂子裤子和薄毛衣,一样都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我不太理解,母亲光笑,“你这孩子是不是傻呀,还没看明白是啥意思吗?那一套是给你姨买的。”我吐了吐舌头,又故意做出了一个嬉皮笑脸的晃头动作。 我前面说过,我们这儿的春天很短。一般迟迟续续,有时又毫无觉察,天说热就热了。我那天从班上回来,看见母亲又在翻看她的月份牌——这个物件已不多见,每年都是我去平阳镇的大集上给母亲买,我周围的商场没有卖的。我以为母亲又在算我老姨来的日子,就问了一句。母亲说日子不用算了,你姨7月6日来。看月份牌是给启奎用的,启奎的老婆怀了。 那天我姨来电话了,说是让我母亲给启奎的孩子起个名,我姨要当奶奶了。一般人起名字,都是查字典或从网上搜;母亲却是看月份牌,看这孩子是几月生的、男孩女孩、属相是啥等等,这么结合着起名。 等母亲把月份牌放下,我赶紧问:“咋样,名字起好了吗?”母亲拢了拢脑门上不太多的银发,闭起眼,随即点着头说:“男孩就叫九海,女孩叫九春吧。”我品了品这两个名,觉得真是不错,朝老母亲竖起了大拇指。“你和你姐的名字也是我起的。让你爸起,你爸憋了三天一个字也没想起,最后还是我来。你姐叫裕娟,你叫裕轩,你俩的名字不好听吗?” 我赶紧笑着竖起了大拇指,“哪不好了,是非常好,一流好,顶呱呱好呢!” 接下来,母亲又开始了老一套,准备这准备那的,把房间也收拾了一遍。最让我纳闷的是,母亲这次没让我去高铁站接老姨。我把疑虑抛了出来,母亲说这次不用了,启奎开车送他娘来。我惊讶得愣了几秒没说出话来。母亲又说启奎买的这辆新轿车,花了20多万,结果被你姨骂了一下午,嫌他城里的房子还要三年才还完贷款,现在又换新车,这不是烧包是啥哩。再说……母亲像想起别的什么事似的,话锋一转又这样问了我:“启奎的玫瑰园一年真能挣那么多钱吗?你姨听启奎说的,说他的玫瑰园一年不多,也就十五六七万吧。” 我的工作是在矿上干机电技术员,对做生意的事不太懂,只能是点了点头,讲了个我自己的看法。我说生意的事不好说,弄好了十几二十几万、三十几万都有可能,弄不好还得赔钱,这种事没法估量。听我这么一说,老母亲朝天仰起头,嘴里咕哝了几句,大意是,老天爷保佑,这孩子还挺有出息的,谢谢您老人家,就让他一年挣个小汽车钱吧。 实际我和母亲心里都清楚,启奎做玫瑰园肯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才有了现在的成绩。 母亲问我哪天有空,带她去趟香港街。在一旁的老父亲插进了话,说我娘想去烫头了,非要和我姨看齐,她烫了啥样的,我娘也要烫啥样的。“裕轩,你娘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都七十多的人了真是,烫啥呀!” 母亲向来是家里的一把手,肯定不会听我父亲的,说了两嘴就把老爷子说回了卧室。我则赶紧翻起手机,看起了日历,“要不后天吧,娘,我后天休班,咱们后天烫头去;我正好认识城里一位好理发师,他说是从济南来的,保准给您烫的头和我姨的一个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