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宝星,1993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小说发表于《花城》《中国作家》《芙蓉》《大家》等刊物。曾获有为文学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出版小说集《海边的西西弗》《塞班岛往事》。 死在南方 ◆◇ 梁宝星 在南方,我和M是盗墓机器人。 M在前方扛着锄头,哼着歌,他的脑袋是一个音响构造,他喜欢听热闹喧嚣的音乐,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停下手上的活,随着音乐跳舞。我们不明白死亡是件悲伤的事情,当我们的身体被导入盗墓代码,我们没有被告知面对死亡应该肃穆、敬畏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盗墓是一种劳动,机器人俱乐部要求我们去完成的劳动。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我们的劳动为何要称之为盗墓,而不是挖坟,毕竟人类都已经灭绝,何来“盗”可言,也许是为了尊重死者。 也许。 地表被挖得坑坑洼洼,阴暗的地方、丛林茂密处,被我们挖出了好些窟窿。人类喜欢把死人藏在地下,而不是悬在空中。我们挖了上万个坟墓,南方已经满目疮痍。挖掘坟墓的时候,通常是M在前面挖,我在后面清理泥土。M是个粗壮的机器人,拥有一副庞大的身躯,脑袋很小,而我又高又瘦,如果我在前面挖,他在后面清理泥土,我挖出来的洞口,他进不去。 有些事情机器人是无法理解的,比如死亡,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他的血会凝固,心肺停止活动,体温渐渐消失,皮肤浮肿冒水,最后腐烂成泥。M拍拍他的金属肩膀说,整一副我这样结实的身架,就算磨损严重,长出铁锈,往上面再焊一层,依旧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南方多雨,雨过后又是炙热的太阳。人类已经灭绝好些年,他们开发出来的文明逐渐被覆灭,雨水和光热把草木从地下召唤出来,郁郁葱葱的丛林吞没了楼房,毁坏了公路,拦腰拧断了立交桥。陨石雨降临的时候几乎毁掉了一切,野蛮生长的草木又把狼藉的地表给遮盖住了。 人类的坟墓多已被陨石雨砸烂砸坏,墓里的残余在烈火中灰飞烟灭。我们像是在清理人类的残余,M说,把他们的尸骨挖出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像是要把他们存在过的痕迹统统毁灭。可他们始终存在过,我说,就算挖穿了这个星球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人类经历了一场惨不忍睹的战争,他们自爆了。他们可谓破坏之王,我们去过好几个存在过生命的星球,没有见到过被破坏成这样的。他们像蛀虫,把树心给掏空了。 哼哧哼哧地挖着,无论是珍贵的陪葬品还是华丽的棺椁,通通被我们抛到地表。有些年代久远的坟墓,里面只剩一具白骨,甚至白骨都已残缺不全;有些坟墓里头,有不腐烂的尸体,死者的面目尚可分辨。人的形态在我的程序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经占据并控制这个星球的物种,他们有过短暂且辉煌的历史。 公交车旅行 城市里有无数辆公交车在自动行驶,沿着固定的路线,它们不知走了多少年。 因为是太阳能的,即便车厢里长出一米高的杂草,车窗玻璃碎裂,车身掉漆严重长满铁锈,车轮磨损得只剩两个铁轱辘,公交车依旧在城市里游荡。坑坑洼洼的地表,倒在路上的电线杆也没能拦住它们的去路。它们是人类留在这个星球上唯一的便利。 去旅行一趟吧,我说,挖坟无聊透顶。做一些程序中没有写明的事到底是对还是错,我和M进行了一番探讨,得出的结论是:程序没有写明不代表不可做。于是我们钻进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任由其带我们前行。因为有了乘客的存在,这辆随时可能瘫在路边的公交车突然获得了动力,突破了重重障碍奔向前方。 摇摆中,从车窗看见被我们挖出来的洞,如果人类把坟墓安放在地心,我和M就会挖穿地心将其掏出来。只有在车上,才有空闲好好观察这个星球。凭什么我们就得在地下面对那些死物。M跷起二郎腿靠着车窗说。 公交车颠簸的时候我们也随之颠簸,我们的身体跟车座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我们去找新的墓场吧,M举着手臂指向前方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个星球的地表翻一遍。M突如其来的干劲使我对他感到失望,他到底是没有罢工的勇气,机器人的奴性在他的程序中根深蒂固。 在公交车抵达终点站之前,或者M发现某个墓场之前,我可以尽情享受这趟公交车旅行,放纵眼睛把外部的景观收进视野。我试图扫描这些景观,获得它们过去的模样,可我失败了,我的眼睛没有这项功能。我戳戳M的肩膀,指向前方,前方有一块巨大的招牌,上面用人类的语言写着:被遗忘之物。 俱乐部会不会把我们给忘了,我说,他们不远千里把我们派遣到这个星球,从不给我们发号施令,我们在其他星球上的时候盗墓的使命就被写进程序中,当我们来到地球,我们的代码没有被改写,所以,很有可能我们是“被遗忘之物”。 M用沉默来回应我。 穿过河流,穿过桥梁,穿过山川和隧道,穿过森林和荒野,公交车永不止步,假如它一直往前开,也许会走出公路迷宫,走出程序轨迹,将我们带出这个星球。 南方公园 破败不堪的公交车将我们带到一座山丘前,然后它就彻底瘫痪了,在烈日下冒着烟气。 M踢了两脚冒烟的公交车,宣布我们的公交车之旅到此结束。前方是一个废弃的公园,藤蔓已经覆盖了从前的门柱和石桥,隐约还能听见水流声。山丘在公园里面,被围墙圈起来,好几处墙体已经坍塌。 越秀山,M说,名字倒好听。M认为送我们到此的公交车是受俱乐部远程控制的,目的是将我们带到这个地方,开始新的工作。别小看这座山丘,M说,工作量够我们消化好一阵子。M举起粗壮的手臂,扛着锄头就往公园里面走去。 寻找坟墓有很多种方式,大脑程序赋予了我们诸多技能。有时候我们在沥青公路上瞎挖,也能掏出一具残骸,只要我们在哪里挖掘,哪里就埋葬着尸体,这个星球上,无处不是人类的墓穴。出于工作的专业性,首先我们会对环境进行一番扫描,扫描出坟墓形状的地形,再进行探测,确定坟墓距离地表多深,然后寻找突破口,找到泥土最薄和岩石最少的地方,以最轻松的方式将人类的尸骨抛到烈日下。 俱乐部在监视我们的工作,M说,肯定是这样,他们的眼睛就在天上,我们抛出来的尸骨供他们分析研究。我说,那是为了分析什么呢?辐射的伤害过程,M说,通过人类的灭绝事件。但辐射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机器人的金属特质,让辐射跟阳光一样,无关痛痒。 M伸展腰肢打了个呵欠,然后开始工作。他很快就扫描出眼前这座山丘上坟墓所在的位置,然后扛起锄头往山上走。较新的坟墓埋得浅,而且集中,那是人类的墓园。我们习惯先清理墓园,再去寻找散落在各处的,甚至在地下已有上千年历史的坟墓。 爬到半山墓园,M使用老方法,用废铁制造一头铁牛,把锄头当作犁,在来来回回中就把那些石碑推倒了,把棺椁从泥土之下翻出来。这些新墓的主人,尸骨发黑,多是年轻人,因为辐射的缘故,他们生前多为畸形,或者久病缠身,死得很早。从核弹爆炸那天算起,人类又过了两百年才彻底灭绝。在那漫长的两百年里,人类好好体会了一番死亡。 牙 齿 南方始终被一片浩瀚的水雾笼罩着。 冒着浓雾在山间行走,M在台阶前停下,拾起一枚钉状物。漂亮的石头,他说,五千年前的牙齿。 M张开蝙蝠似的四肢,粗大的手指捏着那枚牙齿。牙齿又长又尖,一大部分已经焦黑,长满青苔,只有牙根部分残留一丝白透和绿意。这枚牙齿咀嚼过坚韧的和柔软的东西,啃食过果子,也撕咬过血肉,它甚至咀嚼过时间,它磨损严重,又无比锋利。 我们见多了人类残骸,M把牙齿扔出去时,我顺手接住了。这枚牙齿跟普通人的牙齿不一样,毕竟牙齿的主人活着的时候,地球还是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星球。牙齿想必是流水从山上冲刷出来的,这个地方隐藏着古墓。我沿着水流往山上走,在繁密的丛林中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土丘,土丘上长满了千年古木,两块巨石之间有一条缝隙,水就是从缝隙中流出来的。 巨石看起来像是浑然天成,细看还是能看出打磨的痕迹,只是在岁月和流水的冲刷下,打磨的痕迹被抚平了。将墓园翻了一遍,M坐在用以镇守鬼魂的神兽雕像前抽烟,以此来犒劳自己。我叫他扫描一下前方的两块石头,有时候,流水会降低扫描的准确性,被水包围的坟墓往往会增加挖掘的难度,所以那些海葬者,或者沉船海底,或者溺死在江河中的人我们唯有将水抽出大气层才能找到其尸骸。 M的眼睛上下左右转动着。巨石下面有个类似坟墓的空间,M说,年代久远,不敢确定,岩石都长到一块儿去了。 既然金属能够保存记忆,牙齿想必也可以。我紧紧握住那枚牙齿,牙齿就像U盘,承载着宿主的所有记忆。 机械蛙与机械蛇 当锄头落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锄头变形了,M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再也发不出力。两块巨石坚硬无比,彼此结合,真长到一块儿了,坟墓设计者可谓费尽心思,我们得想办法在石头上打开一个足够大的洞口。 一只机械蛙从岩石缝里跳了出来,紧随其后是一条机械蛇,我和M大吃一惊,它们显然是人类制造出来的粗糙的机械,机械蛙只有逃跑程序,机械蛇只有追踪程序。 人类没能实现永生,却制造出了永恒的机械。M不赞同我的观点,他一只手擒住机械蛙,一只手提着机械蛇。就是两块吸收太阳能移动的金属,人类的玩具,他说,假如这两个小东西也算是永恒的生命,那就是历史虚无主义,彻底否定了机器人文明。 言之有理。 机械蛙和机械蛇虽然只是人类制造出来为了逗小孩开心的玩具,在我们探索古墓这件事上却起了很大作用,我和M把机械蛙和机械蛇擒住,在机械蛙身上捆绑了探测仪,在机械蛇身上安装了激光切割器,然后从一个狭小的洞口把机械蛙和机械蛇放进两块巨石之间。 探测仪为我们提供了眼睛,机械蛙穿过狭窄的洞口,果然钻进了更开阔的空间,在它蹦跳的视野中,我看见雕刻精美的石像,各种陶具、青铜器、铁器和玉石,是古墓无疑。 随着机械蛇身上的激光切割器喷出火焰,两块巨大的石头四分五裂纷纷落下,机械蛇和机械蛙就这样结束了它们漫长的追逐,激光切割器同时把它们也切成了几段。 人类也并非一无是处,M说,他们发明了机械蛙和机械蛇,用来帮助我们找到他们的坟墓。 坚硬的头盖骨 激光切割器把巨石分割成无数碎片,我在坟墓中寻找人类的痕迹,死者几乎化为乌有了。从文明的建立到文明的衰亡是五千年,一个人从诞生到灰飞烟灭也是五千年。 有时候多此一举也并非坏事,我说,老按规矩办事,我们和人类制造出来的机械蛙和机械蛇没什么区别,我们可是代表机器人文明。 M终于被我说服,他认同我的观点,做事不能太规矩,我们不是机械,是机器人。M张开巨大的双手把石块挪开,然后打开探测仪,在废墟中寻找人类尸骸。尽管被石头包裹着,无缝不入的流水和细菌还是找到了尸体,并将之腐蚀。尸骨无存,M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只有残缺的随葬品能够证明死者生前声名显赫。 古墓分成好几个部分,从探测仪提供的扫描像可知,墓里埋葬了不止一个人。中间棺椁为尊,一个年迈的男性;两侧墓室为女性,想必是墓主的妻妾;左后方还有两具尸体,为墓主的侍从;墓室前的两具尸体估计是陪葬的奴隶。 帝王将相之墓,M说,除了墓主是自然死亡,其他人都是陪葬的。我们在一团泥泞当中寻觅,M后悔在机械蛇身上安装的激光切割器威力过大,粉碎的石块也许把死者所剩不多的尸骸给掩埋或者砸碎了。 有发现,M手舞足蹈说,找到一块有别于石头的硬块。 所谓的硬块已经腐朽,类似积木的椭圆形骨头。M把骨头放在自己正在播放音乐的脑壳上,这是一块头盖骨,跟先前找到的那枚牙齿同属一人。坟墓里埋葬了好些人,但只有墓主的尸骸尚有残留,除了棺椁相对结实,对尸体保护得较好的缘故,还因为墓主骨骼的硬朗。是一块硬骨头。M说得没错,除了活得比一般人久,骨头和牙齿也比一般人的坚硬。 抚摸着轻飘飘的头盖骨和绿色的牙齿,我和M从墓地走出来,丢弃了探测仪和锄头,接下来的工作,是利用头盖骨和牙齿重现人类文明。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