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草,羊就有了;有树,鸟就有了。该有的都有,人就不孤单了。 这话,到了大漠深处更像一种糅杂着气候和生态意味的信息,这是来自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境内库布其沙漠腹地的信息,信息是一位和我一起喝茶的老农发出的。他表情淡定,肤色黝黑,满脸的皱纹因过于细密反显出一种网状的平展。他说:“我脸上的皱纹,是被风沙吹平的。” 这是千里河套大地上一个秋日的正午,我视野里的阴山影影绰绰,但阴山一定能把我辨得明明白白,因为我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阴山可能还认得我是甘肃天水人,我汉代的老乡哥李广曾在这里毡车宿野,鏖战胡虏。王昌龄诗云:“不教胡马度阴山”,写足了老乡哥的气魄和威仪。两千年后的此刻,我来到此处。还是当年明月,还是血肉之躯,区别只是:我未能率领千军万马历艰御险,我乘坐的是老乡哥未曾一见的现代交通工具,滚滚车轮下是高速公路或精致的乡村混凝土便道。车窗外是高大绵密的防护林,万千枝头白云相伴,一个个喜鹊窝便是云朵的一颗心,一只只花喜鹊让云朵耳热心跳…… 一样的“天似穹庐”,一样的“笼盖四野”。黄河在这里形成一个“几”字形,形同一个套子,于是叫河套了。黄河很宽很长,但在荒漠苍凉的光脊梁上,却像一缕孤独、细微的汗线,但河套人把它叫救命线。荒漠是不流汗的,而所谓救命线,皆因了那一滴水。在达拉特旗沙漠边缘的烈日下,我手中的西瓜皮不慎掉到沙滩上,立时,静恬的沙面倏然掀起一条条细浪,十多条小蜥蜴突然冒出来,不到两分钟,西瓜皮被吸吮成干巴巴的纸片儿。那一刻,我潸然泪下。 趁着没有风沙偷袭,继续走吧,前面便是鄂托克前旗了,这是荒漠与绿洲相互厮杀的又一条交锋线。乡村的天很高,云很淡,村口的杨树、榆树、樟子松高大葱茏,村外的柠条、梭梭、沙棘覆盖大地。绿洲的外围,则照样被一望无际的荒漠环伺。倏忽间,一阵裹挟着尘沙的恶风从荒漠的高远处箭矢般袭来,在绿色屏障处打了个旋儿,黯然退下。一只鸟儿从绿浪般的玉米地里飞跃而起,在大漠与绿洲的生死临界线上审视一周,回旋而归,又安静地栖息在绿色里。 沙,被绿撞翻;而鸟,被绿召回。荒漠不习惯生命,它只是沙的宿命。 一位农民说:“荒漠那头,鸟连恋爱都谈不成,和人一样,它得回来。” 听得我心头猛地一颤。那颤,如风沙的桀骜与绿洲的气度在心头形成强大对流。当飞鸟的爱情等同于生命的涅槃,使我不得不重新估量古老戏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的深刻含义。树上的鸟儿和地上的人儿,在生命的纵深地带所对应的,难道仅仅是浪漫和渴望吗?而大脑的荧屏上,闪现出这片土地上一首叫《森吉德玛》的歌:“生的比那东海的水还要清澈(嗬)如果能在人世上获得再生啊森吉德玛但愿我们能在一起自由生活……”这片土地的梦里,有东海一样的水、再生和自由。回望天上一朵朵雨做的流云,我在想,面对大地上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你把雨,要带到哪里?这里太旱了!一粒沙,仿佛是干旱最诡异的信使。 在磴口县,我注意到,一位长者每次下车,总要如饥似渴地寻寻觅觅,就连他抚摸往日残垣遗迹的手、匆匆丈量岁月的脚也仿佛长了眼睛。他生于磴口县,我从他的随笔集《岁月的颗粒》中感受过他少小时代在这片土地上的泣血经历和沙砾般的乡愁。关于当年的绿,书中有这样的文字:“红柳和沙枣树,以自己卑微的存在点缀着黄土黄沙覆盖的塞外景观。”长者姓梁,沙梁梁的梁,干梁梁的梁。梁上最小的颗粒,是沙。沙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主宰它的是风的专制、任性和无情。 也因此,岁月的颗粒是最难数得清的,因为它是往事,它是日子,它是乡愁,它也是沙。只是,岁月的那头永远是岁月,但岁月的这头却是当下。那当下的颗粒又是什么呢?在我看来,要数得清当下的颗粒,还得问草中的羊和树上的鸟。当然,你要问村东、村西大花园中的蝴蝶和蛐蛐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保持一颗足够天真、浪漫和好奇的绿色之心。 村民说:“当年,地上找到一枚落叶都难;如今,地能留人了。” 我想起一句歌词:“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这是人和绿叶的和鸣,听众是土地。 (二) 太幽默了!我万万没想到,对沙,我居然是陌生的。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岁月里,我曾去过塔克拉玛干,去过腾格里、巴丹吉林和库姆塔格,自认为对沙有太多的话语权,但是,当我安静地站在恩格贝沙漠科学博物馆的高倍显微镜下,我才惊讶地见识了一粒沙真正的模样。不!是我进入了一粒沙的世界,准确地说,是一粒沙以不可逆的力量,无可争辩地吞噬了我。我仿佛置身于无穷大的宇宙,这里有庞大的星群、连绵的峰峦叠嶂、有苍茫的戈壁和荒漠,更有望不到边的空间……我收回错愕的目光,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我给同行者开了个冷峭的玩笑:“我们,这是在哪个世界?” “这是在口外。”同行者的回答依然冷峭,“人,毕竟比一粒沙要大。” 长城以北的很多地区,是叫“口外”的。这个词早已耳熟能详,但我却一瞬间想到了横亘在下巴和鼻子间用来吃饭、喝水、说话、喘气的嘴。一位巴彦淖尔的牧民开腔了,好像在对我的遐思进行注解:“口外,养活了好多‘关里人’的一张张嘴。” 嘴里与口外,多么古老、深情而又坦诚的生活逻辑。大漠深深,戈壁漫漫。在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磴口、临河一带,我意外获知,有不少居民是“走西口”时期晋、陕、甘、冀人的后裔,当年一代代人是在“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的凄婉与哀伤中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学界和民间关于“走西口”的说法不一,但主线趋同:河套地区地广人稀、十年九旱,好歹有一条黄河在这里,只要你敢于和土地、风沙抗争,就不至于饿死。我如若生于“当年”,也难免踏上“走西口”的漫漫天涯路。像我这种柔肠百转之辈,怕只怕小妹妹“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时,我这步子,怎生挪得动哇? “妹妹……”我还能说啥?步,还得挪;手,还得丢。走走走!莫回头。 如这般“莫回头”的万千故事,在近七十年来则演绎成了一出出的“现代版”。“走西口”无论男女,不分晋陕,他们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兵团官兵、学者、企业家、技术人员、创业者、志愿者……一滴,又一滴的汗水渗入干涸的大地,大地以生命的方式和超自然的力量嬗变出星点之绿,于是,能绿的地方,绿了;不能绿的地方,也绿了。但凡绿处,必有村镇、厂房和庄稼。一片,又一片,绿色像戈壁、大漠、荒滩上的补丁,堵住了大地流血的伤口,也挡住了风沙的疯狂与狰狞。这是相互的对抗,也是彼此的和解;这是现实,也必将成为未来最古老的传说。 “咩——”风吹开草地,见羊了。 “哞——”风掀开树影,见牛了。 只要风没闲着,沙没闲着,人,也就没闲着。 一位老知青的后代告诉我:“当年父辈们每植一棵草,每天都要到十几里外的黄河里挑水浇灌。守一棵草,就像守护炕头的婴儿。”他用手一指,说:“你看看,那是什么?”我以为他让我欣赏大漠远处由千万块光伏板汇成的蓝色海洋,抑或是戈壁滩上一眼望不到头高大挺拔的风力发电塔丛林,再或是沙丘地带星罗棋布的现代化工业园区。但他提醒我:“就在身边。” 我这才注意到,我置身的绿洲中,引水滴灌设施和纤细的管网密密麻麻。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一个“输液瓶”。这使我想到了医院,或监护室。 天不做的,人做。营养和水、大地和生命,就这样在所有的于无声处。 耳边传来一曲《鸿雁》:“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 (三) 在恩格贝,一只美丽的蝴蝶,轻轻地落到了我的肩头。 我的心顿时颤栗起来,我屏息静气,对她报以微笑。她是在对我打招呼?或是为了感受我的陌生?她飞走了,飞向恩格贝苍茫林海的深处。 她飞翔的方向分明有指引的意味,在这里,我意外见到了被誉为“沙漠之父”的日本农学家远山正瑛的雕像。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已进入古稀之年的远山正瑛千里迢迢来中国种树,在他的感召下,先后有7300名日本志愿者进入库布其沙漠,累计植树达三百万棵。遵照先生生前遗愿,他的部分骨灰安葬在了恩格贝。远山正瑛的雕像是我认识已久的中国雕塑家何鄂女士的作品,她当年的雕塑作品《黄河母亲》被誉为诠释人类与黄河关系的神作,成为古城兰州黄河之滨卓尔不群的旅游打卡地。在这里,我似乎又一次读懂了远山正瑛,也读懂了何鄂。 “雕塑不是造神,但要有神性。”我至今记得何鄂对我说过的话。 一直以为,我是熟悉黄河的,我写过她、画过她,也唱过她,可只有这一次,我才真切、直观、具象地领略到了黄河与母亲的生命联系,她在这里分娩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如近处的乌梁素海、远处的哈素海……为什么不叫湖而叫海,还用我赘言吗?它已经够大了,但河套人渴望它大些、再大些,像海。 “三天不刮风,不叫三盛公。”在磴口县,母亲黄河从遥远的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的约古宗列盆地出发,自西向东到了河套大地,然后华丽转身,蝶变成素有“万里黄河第一闸”之称的三盛公水利枢纽。在这里,她用女娲抟土造人般的仁慈和智慧,开始了一次旷世奇迹般地再分娩,大黄河变成一条条血管一样的小黄河,一枝独秀化为百花齐放,千丝万缕的黄河水源源不断地离开了她圣洁的身体。于是,大地充血了,滋润了,饱满了,上千万亩荒漠变成了良田,大大小小的洼地成了温润的湿地。玉米抽穗,葵花盛开;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视野里,各种各样的大型机械在灌区作业,密密匝匝的鸟群在湿地起落…… 这是河套大地最为丰富的表情,也是黄河的表情,归根到底,是日子的表情。 “日子,就是一担水”,我又想起这句话,语出我的散文《日子里的黄河》。 亦想起《庄子·内篇·齐物论》中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此我者,谁也?天地之间,我也许是你,你也许是他,皆乃万物之一分子,同时与万物融为一体,万物和人一样,都希望认认真真“过日子”。不要轻视小草尖上的一滴露珠,它和人类一滴眼泪的大小差不多,都是水做的。 一群水鸟正朝这边飞来。她们是从乌梁素海飞来的吗?而我的遐思也飞得更远,她们,也许来自我居住的渤海湾,也许,来自东海或南海,甚或是,她们来自河套人的梦之海。 一位工作人员说:“解决了内蒙古自治区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用水问题,中国人就不担心会挨饿。”他特别补充:“当年建三盛公黄河铁桥时,牺牲了29人……”说话间,一只不知名的鸟落到了进水闸顶端高高的栏杆上。她毛色银白,目如火炬,红色的喙发出悦耳动听的鸣叫。她像精灵,也像一曲悲壮的歌谣。 生态,一般理解为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但在鸟儿的鸣叫里,沙漠里的所有物种一定听出了生态的另一种诠释:生命的态度。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同行的一位女士喟然长叹。 她吟咏的是诗人艾青的名诗《我爱这土地》。当生命化为一滴眼泪,大地便有了不一样的温度。也巧了,女士姓叶,绿叶的叶。我不知道她对这个生命的符号有着怎样的体验和回味,但恰恰是她,发声了。 我们乘坐的中巴继续穿行在河套大地。可能在大漠的风看来,中巴更像一只好奇而可爱的瓢虫,此刻正爬上一棵生命之树。大路是主干,小路是枝丫。瓢虫是要赶着去看枝头的叶子,或者花儿。花开处,那是蜜蜂所享有的甜。 而期待中的另一棵树,也许就在大漠不远处的那头。 【作家简介:秦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曾任天津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地方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等职,系天津工业大学等多所院校硕士生导师。在国内外出版作品《皇粮钟》《相思树》《天上的后窗口》《高高的元古堆》等20多部。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数十种期刊。大量报告文学、散文在《求是》《人民日报》《散文》等报刊发表。小说曾5次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12次入选全国各类“好书榜”,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十余种,参与主创或改编的多种剧目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特别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