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爷从鸳鸯地里往回拉胡麻。

胡麻长了一春一夏，到了秋天，碎碎的蓝花变成了一颗一颗的桃儿。

二爷喜欢那样的桃儿，站在结满桃儿的胡麻地边，二爷总有一种冲动。二爷想一颗一颗地把那些桃儿抚摸一遍，二爷还想蹲下身子跟每一颗桃儿说说话。二爷在生活中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这一刻，二爷觉得心里的话很多。二爷不知道这一刻他的心里为啥会有那么多的话，二爷一生中想不透的事情很多，但对于所有想不透，他最后都用某一种方式解决了，当然是最简单的方式，那就是沉默。在命运的面前，二爷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努力做得好一点，更好一点。就如面对这些庄稼一样，与其说他是在收获秋天，不如说他是在抚育一群孩子，让他们在春天生长，夏天开花，秋天结果，然后再把他们从冬的边缘上领回家去。

一地一地的桃儿，高高低低、前前后后地错落着，有的是故意藏起来的样子，但二爷觉得他一下就把那些桃儿们都看在眼里了。他都知道，哪一颗桃儿做了个鬼脸，哪一颗桃儿想笑但一直捂着嘴，不让笑从嘴里挤出来。有的桃儿已经张开了嘴，而且还露出了黄黄的牙齿。站在胡麻地的边上，似乎总能听到一种声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二爷早早就站在胡麻地的尽头，点燃一根烟，边吸边看着一地的胡麻和胡麻秆上结着的桃儿，像个负责任的大人。二爷真的是个负责的大人，他把嘴里的一口烟长长地吐出去，完成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他看着什么，似乎是某一个什么地方，似乎是所有能看到的地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只是在把一种叫作留恋的东西留在田野之上。

然后，二爷领着这一群孩子，沿着一条土路走回家去。

（二）

粮场上，吱吱呀呀的碌碡声响了一个中午，碾碎了阳光，也碾碎了空气。

躺在场上晒到家了的庄稼，也慢慢变得不似原来的样子了。到下午太阳开始偏西的时候，转圈的碌碡停了下来，一地的草秸闪着光，披在地上。爹卸了套上的骡子，歇歇，朝着东边的一棵树撒一泡尿，脱了上衣，抓起早已准备好的木杈子，开始抖那些草秸。

一层一层的大草秸被挑起来，抖净，挑到场面的边边上去，贴着地面的，就剩下碎碎的草秸和鲜鲜的粮食了。选择一个中心，一下一下地把那些碎秸和粮食推到一起，堆起来，场面四周就空了。

场面的中央，则是堆起来的一个小山包。爹蹲在那儿喝一口水，朝四周看看，或者低下头来想想，等一碗水下去，就站起来，看看天，再伸出手来，在空中停留一会儿。爹的手是长满了茧子的手，爹的手就像他眼睛里的坡坡沟沟，十几年了，或者几十年了，村庄周围的沟沟坡坡就复制到爹日日劳作的手上了。然后，爹打一声细细长长的口哨，脆生生的，召唤什么的样子。爹有时是这样召唤在远处吃草的牲口的，爹有时也是这样召唤贪玩不回家吃饭的孩子的。爹其实是在召唤风，到了这个时候，在梁上一直调皮的风就该派上用场了，最好是，那些风在这一刻，羊群一样都一起聚到场面上来。看树头上正开始枯黄的叶子一直晃着，感觉脸上凉凉的，爹心里就有了底，脸上就溢出笑来。

就提了木锹，站到粮食堆的旁边，挽起袖子，朝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一木锹下去，插进粮食堆里，再铲起来，高高地扬出去，天空里就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粮食的弧线。随着那弧线，粮食直直地掉下来，碎碎的秸们，则顺着风在空中一直飘，一直飘，最后飘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整个下午，木锹插下去，扬起来，扬起来，再插下去……到晚上，碎碎的粮食就圆圆地堆在场子中央了，有月亮的日子，那些粮食鲜鲜的，在爹的心里，他们比月亮还要明、还要亮；没月亮的日子，一粒一粒都成了爹眼里的月亮。

新鲜的粮食闪着光，爹心中的希望闪着光。坐在粮食堆旁，爹的眼里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流出泪来。

（三）

娘开始收拾院子里的土豆。

土豆从地里拉回来有几天了，但还不能放到窨子里去。

院子里堆满了土豆，却不像是堆满了土豆，更像是堆着一个秋天，或者许多个秋天。

娘在分拣着土豆，她要把大的、长得好看的土豆分出来，放到窨子里，储存起来，以备今年一冬和明年一春一夏食用。在下一年的土豆没有下来以前，娘要在心里计算日子，合理地把这些土豆调配好，不至于在突然的某一天青黄不接。在娘的眼里，窨子是个很大的军营，土豆就是一个个的士兵，她要把那些素质好的士兵挑选出来，储存起来，到关键的时候，把它们派上用场，让它们走上生活的战场，对付一个又一个有关饥饿或者别的什么的战斗。

选完好一些的，再把那些小的、有了伤疤的土豆留下，放到另一个地方。这些有伤疤的土豆，不能和好的土豆一起放到窨子里去，因为它们的伤疤会慢慢地腐烂发臭，并且让其他好土豆也腐烂掉。娘总是先把这些土豆清理干净，提前磨成粉，这样也算是给它们找到了好的用场。

娘做得很认真，娘一向很认真。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每个季节都有娘要忙的事情，娘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很认真。娘说过，干啥活都不能马虎。娘还说过，人活着就不能马虎。

娘的哲理从来没有写在书上和纸上，却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秋天很琐碎，娘总是在琐碎的秋天里，让琐碎变成温暖，并让这种温暖一直延续到冬天，一直延续到下一年的每一个季节和每一个季节的每一个日子里。

娘用刀清理了那些受了伤的土豆，再在院子里放一大盆水，把它们和小一点的土豆淘洗干净，然后装进准备好的麻袋里。做完这一切，娘就会让爹把这些土豆扛到另一户人家那里。娘要让那些土豆变成湿湿的粉块，再把粉块揉碎了变成粉面，然后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铺上纸，把粉面放上去，摊开，等着阳光一点一点把粉面里的水分晒出去……

在灿烂的阳光下，粉面那么白。娘坐在炕沿上休息的当儿，会想一些事情。想着想着，就看一眼白白的粉面，娘这一看，脸上的皱纹里就满是阳光了；娘这一看，粉面的白就让娘的心也敞亮敞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