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去了一趟湖州长兴。多年前,我就曾携家人同游长兴,择一农家乐小住过几日。 长兴这地方,光照充足,气候宜人,空气负氧离子浓度高,有“天然氧吧”之誉,适宜农作物尤其是茶树的生长,也是人们休闲颐养的良所。此次再去,有为上一次长兴行拾遗补阙的意味,故先后游览了几处历史人文名迹,如太傅庙贺家岗的谢安墓、下箬寺乡的陈武帝故宫,以及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台基山遗址等,随后便向此行的“重头戏”水口乡的顾渚山驶去。 顾渚山因吴王夫差曾顾望这一带山色、欲以为都而得名。至唐代中期,长兴成了产茶胜地,唐皇曾以八百里加急调运顾渚山产的紫笋贡茶和贡水。贡水者,自然不是寻常水源,是指顾渚山中那道清澈甘美的金沙泉。为了保质保鲜,在快马向长安投送贡水的途中,须“金袱裹茶,银瓶盛水”,足见稀罕的程度。时人也把这“一茶一水”称作“顾渚二绝”。 车一进入水口乡域,各种带有茶文化标识的景观次第出现,可谓“茶氛”渐浓。这和顾渚山一向被誉为中国茶文化发祥地,以及茶圣陆羽曾在此撰写《茶经》兼置茶园从事采摘、种植和研学有关。依我所见,大多“景观”皆围绕陆羽和《茶经》而展开。 众所周知,饮茶之风始于汉代,顾炎武《日知录》中有提:“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西汉末年,茶是上流社会专享的高级饮品。东汉时宜兴设有“课童茶艺”,招童子学习种茶技艺,名士葛玄亦于天台山设“植茶之圃”。晋至隋,饮茶逐渐普及民间层面,以至蔚然成风。但要说到饮茶的勃兴,无疑始于唐朝,这是由多种因素促成的,其中一个不可忽略的时代因素是安史之乱。战乱导致大片农田荒芜,人们饭都吃不饱,哪还承受得住酿酒所需的大量粮食供给呢?事关国计民生,唐肃宗不得不颁布禁酒令,规定除朝廷祭祀用途外,实行酒政限制。管控必然导致酒价暴涨,一般阶层只能望酒兴叹,读杜甫的《逼仄行,赠毕曜》便知:“街头有酒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 有道是“酒似侠,茶似隐”,做不得侠士,只好转做隐士。嗜酒者一时“转型”为茶客,不仅社会风气有所净化,也大大促进了饮茶业的发展。 陆羽恰在这当口应运而生。安史之乱爆发时,他被迫远离故土,辗转流亡至湖州,不想就此扎根,结下终身之缘。他打小即擅长的品茶鉴水技能,在湖州这样的产茶胜地得以重新锻造,如鱼得水,大放异彩。 二 唐以前的饮茶基本属于大口解渴的粗放式,唐中期后的细煎慢品,才是文人式饮茶品位的体现,这就不能不提到陆羽的贡献。原先的茶饮,是要添加茱萸、橘皮、葱姜和薄荷等佐料的,那叫连喝带吃的茶食,不是“单独列项”的茶品。陆羽认为这么做破坏了茶的真味,也降低了茶的品位,遂倡导“消费升级”,把“喝茶”变为“品茶”、将“品茶”升为“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的饮茶之所以成为一种茶艺和茶学,是把一系列流程如烤茶、选水、煮茶、列具和饮茗加以仪式化、规范化和美学化了。而茶人的修养和操守亦被视为一种精神漱洗,通过心神净化贯穿于茶事之中。说白了,陆羽之后,饮茶这事臻至更高的层次。 陆羽祖籍竟陵(今湖北天门),髫年极苦,是被遗弃的孤儿。3岁时,他被竟陵龙盖寺僧人智积收养于寺中,以卦辞“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而得名“陆羽”。智积和尚喜好喝茶,在跟随智积和尚采茶、制作和品茗的过程中,陆羽对茶艺产生了浓厚兴趣。 陆羽不愿出家,12岁那年离开龙盖寺,先是学戏,专演丑角;后与贵人结缘,常结伴出游,唱和诗文,同时进一步研习茶艺。前文提到,陆羽为避战乱来到湖州,不想一待就是30多年,先是隐居苕溪(间有到南京栖霞寺、径山等处研究茶事的经历),闭门著述,后对顾渚山情有独钟,认为“茶以顾渚为第一”。 世人皆知陆羽著有《茶经》,殊不知他还有另一部茶学专著《顾渚山记》,可惜该书大半已散佚,仅余不足千字存世。看书名即知他和顾渚山的深厚缘分,以及顾渚山作为水口茶文化精髓所在的重要地位。陆羽在山中身披褐巾、脚蹬藤鞋、采茶寻泉,对顾渚山茶品的特色、分布和制作了然于胸。他在《茶经》中一口气列出湖州十个茶区,即为缜密考记、悉心研究的成果,其脚头功夫和笔头功夫相得益彰,堪为后学矜式。他一生写了几十部专著,涉及诗歌、戏剧、考古、方志、书法等多领域,但最为后世所称道者非《茶经》莫属,亦被当代学界列为文化类经典名著。 陆羽一生的追求和事业几乎都在湖州完成,最后他葬在了湖州的青塘别业。生而即遭遗弃甚至无名无姓的陆羽,落叶而未归根;而在铸就其一生事业的湖州,在顾渚山,其根自在。 陆羽这一生,起点这般渺小,终点如此奇伟,以矻矻不休、精研体行之功铸就中国茶文化的一脉主流。 如果说我去顾渚山的主因是为探访陆羽足迹,那么,霸王湖和霸王潭的存在则属吸引我的“次因”。试想茶圣陆羽和霸王项羽名中各带一“羽”字,二人本无什么瓜葛,却在顾渚山产生交集,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三 水口乡生态环境很是优美,车行途中,美丽的山光水色不时晃动窗前,惹得我几度停车观景。 我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公交站牌上有“霸王潭”和“霸王湖”两个相距四站的站点。我斜穿公路至一处垒砌得很是齐整的堤坝,即为霸王湖所在。此湖地处苏浙皖三省交界,传为项羽当年饮水处,目下是一座小型水库。 当我头顶烈日快步登上堤坝时,顿然眼前一亮。 但见此湖,波光如绫,色如深湛的宝石蓝,颇有静若处子的恬谧清澄,且四面皆为植被茂密的环山,叠叠的翠竹不时摇曳。湖中无渚无鸟无芦苇,偌大的湖坝除我而外,亦无他人,倘驻足久视,定可宁神息虑,忘怀得失。湖边左横向处有几处亲水平台,右前向则有一道呈45度角的斜坝切入水中,反射出足够强烈的阳光。湖对岸有一座三角形瓦蓝檐顶的亭台建筑,古橙色墙中有一圆形窗洞。它虽处湖边一小角,却把别无他物的湖点缀出些许虚灵的仙气来。 下堤坝后,我向三里外的霸王潭而去。 待进入霸王潭景区后,即感其与霸王湖恰好构成一动一静的转换。那湖很静,这潭却动态十足,溪泉从山上蜿蜒而下,在树丛中闪出铮铮银光。在撞击高低错落的崖石时,发出裂帛似的声响。相传项羽曾在此沐浴,并留下一处清晰可辨、大于常人的膝盖深印。潭上架一造型别致的石桥,桥后有飞檐翘角的沐浴亭,为贴崖而建的半亭。我凌波观溪,又入亭中小坐片刻。至于周遭的枕流亭、茗香桥、精业桥等,皆为空间美学设计、巧加安排的点睛之笔。后溯溪而上,不时见到悬臼岕的摩崖石刻,多为因势附形、以奇险取胜的匠心之作。 关于一湖一潭与项羽的联系,并无清晰系统的记载。我从《史记·项羽本纪》中查找线索,有项羽24岁起兵前曾隐居吴中的记录,那时的吴中即现时的湖州;且提到项羽在湖州弁山一带操练过兵马,而弁山西北部即属长兴县。其于顾渚山的活动,并不能确定是在起兵前还是起兵后,兼或二者皆有可能。唐时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时曾写过一篇《石柱记》,即提到弁山有座“项王庙”。项羽死后,湖州民间尊其为“苍弁山神”和“弁山王”等。种种迹象表明,项羽的一湖一潭之说,即便源于民间口耳相传,亦有充足理据。 我的兴趣倒不在于甄别此事的真伪,我所感叹者,乃项羽和陆羽的某种对应关系。他们皆与顾渚山结缘,前者横刀立马,英雄盖世,志在霸业,却落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而自刎的末路。后者把儒、释、道三者文化融汇于其首创的中国茶道,为中国悠久的茶史画出一道最鲜亮的笔触。陆羽之名,自此得以世代馨传,且随着茶文化的发展,其影响早已越出国门,波及海外。 “二羽”一文一武,一张一弛,虽相隔长长的岁月,却好似两片别有异彩的“羽”毛,在顾渚山静幽的山景之中,留下了各具气象的生命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