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久违的不需要备课的周末,一早进城办杂事,到处都是游客,人人晒得满脸油汗。午后事毕,沿着宽阔的御池通从乌丸走回河原町。这是京都城内东西走向的大道,是祇园祭山车巡行的必经之路,两边多是高层建筑,不适合步行者闲游,酷暑天走在这条路上并没有什么趣味。远处高楼之间的东山被烈日烤出薄薄的金色烟雾,山顶涌出巨大静止的云团,那耀眼的洁白令人眩晕。终于走到南北向的寺町通上,商店街上方覆盖的晴雨棚暂时遮蔽了灼热的日光,赶紧逃进不远处的鸠居堂店内吹会儿冷气。 这几年,城里店铺变化很大,一些店悄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多是新鲜的流行店。乍一看装修都很精致独特,细看却仿佛是一个模子出来,最适合的是拍照。鸠居堂的店铺最近也大修过,好在包装纸还是老样子,店员也和从前一样,中年以上的居多,轻言巧语,包裹物品的动作极流畅,且没有一丝炫技的意味。买了防虫香和信笺,一时游兴起来,也不着急坐公交车回家,而是沿着寺町通一直往南闲逛。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段路,遍布旧书店与文房店,好久不曾从容逛过。 寺町通的杂货店、服装店也很有意思,在一家卖印度印花衣物的店看到不少美丽的布料,店内还陈列着各色纹样的印花版木,店员说是主人从印度搜集回来的。布料多数是工业印染,花色繁多,做成宽松的短衫或长裙,有一部分做成旗袍风格的斜襟式样,倒还不俗。也有部分是手工蓝染,有纯蓝的一整片,也有扎染、作连绵简便的纹样,还有雕版印染。靛蓝染独特的植物香气令我想起故乡的蓝印花布,忍不住伸手抚了抚。 店员见我似有流连之意,也特地上前轻声解释,说这是印度的植物蓝染。日本古来各地也有蓝染,以德岛所产最为著名,又称阿波蓝,江户时代发展极盛。随着棉布的普及,各色蓝染花布成为平民也可以消费的日用品。到近代,因其朴素且相对廉价的特性,与西阵织、友禅染等被收入美术馆的艺术品不同,被归为“民艺”的范畴。 说起来,我从小在家中见过不少蓝印花布,门帘、桌布、被套,都是旧物,早被洗得泛白,被视为可以随时淘汰的日常品。我却很喜欢那柔润的蓝白色,最常见是连绵的小花纹,做门帘的往往是整幅大图,牡丹凤凰纹样之类。听祖母说,从前贫寒人家女子出嫁,若乘不起漂亮的花轿,也会乘蓝印花布装饰的素轿。中学时,美术老师告诉我,通州东面的二甲镇有一家曹氏染坊,仍用传统手工印染,纹样最为传统,全然不同于商场里薄薄的机染布。那时电视剧《似水年华》热播,乌镇蓝印花布出了名,各处水乡旅游地都能买到蓝印花布纪念品,成衣版型大多一言难尽,加深了蓝印花布土且老气的印象。只有小块桌布和双鱼挂坠一类的小物件勉强凑合,当然也都是老师说的“薄薄的机染布”制成。老师想买些“真正的”蓝印花布做斜挎包和连衣裙,问我要不要同行。她开小摩托车载我,仿佛远足,一路是无尽的田野与接连的河桥。 曹家染坊很大,依稀记得旧时宅院,青砖地面,天井里竖着高高的晾晒布料的竹竿。主人很和善,为我们详细讲解工艺,带我们看染布缸与各种纹样的镂花版。当时也问到染坊经营状况如何,主人笑说,国内市场不太有人要的,我们的布料有一大半其实是出口日本,他们拿了做和服的。 后来还去过几次二甲买布。街上很安静,附近有一座幽寂的香光莲寺,我似乎总在寒假过去,因而清楚记得寺里的蜡梅香气。所买布料一直放在家里,母亲从前总说买这么多放着,真不知道能做什么用。近年则开玩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快有收藏价值了吧?想来竟是二十年余前的事了。 在京都时常见到种种被归入“民艺”范畴的物品,被摆在精致的架上珍重对待,难免会想起故乡真真假假的“手工艺品”。市面上流通的人气商品往往从外形到质地都很难让人作出肯定的评价,而真正值得被赞赏的却常常不为人所知、又或者被次一级的替代品排挤出市场,更不用说顶着各种漂亮名头的聪明人是如何天花乱坠地创造艺术。也在日本二手网上看到过原产故乡的蓝印花布“反物”,即幅宽35至40厘米、长十来米的整卷布料,可供缝制浴衣。那遥远又熟悉的连绵花纹,与我昔日所见全然一样。布端印着“蓝印花土布 中国江苏南通”的字样,不知是否来自二甲镇曹家?如今日本年轻人极少穿和服,这些布料多是清理家中老人收藏所出,因而卖得很便宜。 近来,国内流行从日本买和服布料回去做旗袍,这是过去年代就有的风尚。我也曾买过此地的蓝染花布,请擅长缝纫的亲戚裁一件旗袍,她们都说旗袍有复杂的量体,非要线条贴身不可。我反复说,奶奶以前穿的那种老式样就行。众人都摇头,说那种宽大的样式太土了,现在没人穿。若那种式样传统、宽松简洁、一如老电影《城南旧事》中的旗袍有人批量生产,在寺町通的小店摆出来售卖,应该也会很受欢迎吧?我见过祖母往日穿的朴素样式,与今人印象中窈窕玲珑的旗袍大不一样。可惜祖母去世已有若干年,倘能回到儿时,多想再仔细看看她的衣裳,听她多讲一些过去的事。她来归时有盛贮嫁妆的几只木箱,据说有四季衣物,还有请北方师傅做的皮袄。她去世后,这些旧物已依风俗尽数焚去,在另一个世界陪伴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