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探家,我醉心于两件事。一是陪伴我妈摆龙门阵,一是聚合亲朋吃转转席。 有一年,下午落屋,晚饭后跟我妈闲聊。话题刚到人来客往,我妈语气迟疑起来:“芙康,给你说个事。”然后告诉我,前一阵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墓地。“早了噻。”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妈笑笑,轻声说道:“这事莫得早迟,总是要去嘛。城外公墓走遍,就那塌敞亮。又是民政局承头,莫人敢搞鬼哩。” 次日上午,侄儿开车,出城往东,翻过雷音铺山顶,又跑了几分钟,便见到我妈选中的墓园。这位侄儿,文学青年,向来对我言听事行。路上一如往日健谈,此地如何世外桃源,风情故事又如何有板有眼;公墓建成数年,行情如何似春笋攀升……进得大门,序牌指路,沿右手甬道,一阶阶登上去,修剪有序的松柏,已呈林荫气象。两侧排排坟茔,虽大小有异(由价码而定),但布局齐整。徜徉其间,顿觉人生落幕,终须讲究一场。不知不觉间,竟被浓浓肃穆包裹。 来到我妈买下的地块,垒砌已告完工。位置居中,规模适度,两侧石屏拱护,栏头石狮娇憨,墓前空地可供五六人同时祭扫。与左邻右舍相比,不显富庶,亦不觉寒伧。侄儿说,“设计师”是幺姑婆自己哟,她看了四周坟墓,舍短补长,再让画出图来交墓园施工。我听过大为惊讶,返身四望,整片坟山,占尽天时、地利,一面阳坡阔大,同众多远峰近岭连接,罩满灿灿春晖。 我告诉侄儿,公墓地势不俗,你幺姑婆能干,相信她自有感应,亮亮堂堂全是风景。雷音铺一带,我其实极熟。说着指给他看,山下波光闪闪一条河,古称明月江。侄儿说他晓得,还特地走过江上石拱老桥。 这一说,眼中小伙好像忘年知音,又添几分可人。此桥规模、造型、年代,项项声名远播。天津家中厅内,悬有古桥雄姿,借以映衬少年岁月,仍离我相隔不久。我曾闲笔的唯一一部中篇小说,便取名《悠悠明月江》,刊于《山花》杂志(贵州省文联主办)1984年第四期头条,后获客居城市文学奖。小说主人公许多细节,皆是我妈言行的还原。再试笔短篇若干,同样川东、川北的人事勾绘,悉数问世,亦有获奖。之后断然瓦盆洗手,不再捉笔染指小说。 从城里上山,不远不近。当年十六七岁光景,时常借助达州、万州间这条省道,呼朋唤友,脚踏车追逐。寒来暑往,或是携盐巴、肥皂,入农户换鸡易蛋,或是带锅魁、凉面,野餐后凫水摸鱼。反正,少年的心,总难安分,学校歇课,大街上的热闹固然要凑,亦不愿误掉这方登山临水的野趣。 此刻,立足久违的故地,眼中墓园,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竹木葱茏,鸟鸣啾啾。一个多小时的盘桓,竟无置身坟山的沉郁,直叫人觉得,凡俗之辈,劳碌一生,最终能歇息于如此明山秀水,福分不浅,算是修来十足的终其天年。祥瑞在心,不由得佩服我妈,平常为人处事,让人说不出闲话;后事思量上,不贪恋人世,看开想透。这般货真价实的超脱,是许多老太太做不来的。 我妈小时没进过学堂,成人后扫盲班亦未读过。老人家虽是文盲,仍多少识得几字。比如“四川”,是她终生相依的祖籍;比如“北京”,是我当兵的地方;比如“天津”,是她熟悉的所在(曾两度来津)。此外,我爸我妈加上我,三人姓名的九个字,以及阿拉伯数字,她都认识。退休后,时常光顾大院传达室,有时邮递员刚走,收发尚未分拣,我妈自己动手,只消三五下,便“甄别”出我寄回的家书。 自从装上电话,我便偷懒,不再写信。我爸去世后,我会每天跟我妈通通电话。我妈嘴里,从来愁事少,乃至无;始终趣事多,盈耳也。电话打去,问她在做啥,回答往往是“打毛线”。除去夏天,春、秋、冬三季,我妈似乎都在织毛活。从年轻时起,已成她独有的业余爱好,包揽了全家的毛帽、毛袜、毛衣、毛裤。我妈擅长“盲打”,技艺出众,平针、平反针、罗纹针、元宝针,尽可玩弄于股掌,并无偿指导几代学徒。 我妈的毛线,一直打到耳聪目明的八十多岁。有回电话刚通,我开个玩笑:“又为谁忙?”我妈笑了:“小王。”保姆小王,照顾我妈,已有六年。小王不会打毛线,只会挽线团,她为自己的丈夫(在老家务农)、女儿、女婿(在广东打工)挽了数不清的线团。最后经由我妈,一针一线地,织成小王全家的冬衣。 毫无征兆,我跟我妈的电话,会在那一天戛然而止。2010年8月12日,晚10时许,从长春打电话回家。我妈和小王刚从老铁桥回来,句句喜悦,说桥上入夜就像赶场(赶集),都图河风凉快,安逸赛过空调。因第二天要去延边,通完话我便关机睡觉。清晨醒来,见老弟来过五次电话,急忙回复,得知我妈半夜脑溢血,已住进市医院重症监护室。我告别好不容易聚拢的朋友,赶去机场,飞至重庆。侄儿驾车接回达州,已是黄昏。 医院监护室开恩,破例允我探视片刻。我妈昏迷着(直到离世,再未醒来),我挨近她,叫了几声“妈”,我妈没有应我。端详她的面容,仍如往常,平和,慈祥,好像刚刚入睡。多年以来,每回同我妈聊天,喜欢看着她说话。从年纪轻轻,到上了岁数,我妈脸上,对人总是和颜悦色,遇事总是不卑不亢。寒时看去,有默默的温暖;暑时看去,是静静的清凉。见过她菜市上讨价还价,从无强买,全是商量。我妈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但街头巷尾时被拦住,言辞悲切的男女,掏出祖传古董,欲救急贱卖,我妈一律抱歉笑笑,侧身闪过。她始终自觉自愿地远离“便宜”,也就从未品尝过悲喜交加的揉搓。一直觉得,从我妈脸上,能窥见她内心的干净,是那种本色的文明。而恰恰因为我妈并无文化,让我体会到文明与文化之间,虽一字之别,却画不得省事的等号。 第二天,见到主治医生,他介绍我妈病情,口气甚是悲观。晓得了预测,仍怀不甘,我将句句期待,语无伦次地表达给对方。交谈结束,医生主动握握我的手,像是给我一丝渺茫的亮光。 监护室回天无力,六天六夜后,我妈悄然而去。初初让人恍惚,有些半信半疑。很快振作起来,在兄弟协助下,操办老人的后事。送我妈去殡仪馆的途中,灵车工作人员除了司机,还有一位女生。女生干练,主动称我叔叔。我便请她将老太太当作自己的奶奶,一切事项,帮着无知的叔叔安排巴适。优秀姑娘,三五电话打出,车子尚在路上跑着,灵堂、餐食、火化时间,等等等等,全按我的想法,一一定妥。 达州殡仪馆,一间收费不菲的灵堂里,冰棺考究,我妈安卧其间。高大的立式空调,让宽敞的空间一派凉爽;四周鲜花,给一位退休职工平添尊贵。我妈去世及后续所有环节,没有通知任何领导、同事、朋友,到场者,全是我爸我妈的侄男侄女及其后辈。我家人丁兴旺,开枝散叶五六十人之众。我周知全体亲属,除花圈、挽联外,不接受所有家人随礼。一切体面,不是做来看的,而要让自身合适。亲人们冒着酷热,从四面八方赶回达州,就应该是在舒适的环境里,在恬静的悲痛里,陪伴他们素来惦念的骨肉至亲。我做着这些安排,心无不宜,更无禁忌,知道我妈只会高兴,因为也一定符合她的意愿。 整整两夜一天半的守灵,众人都不回家。即或谁有事外出,也会快去快回。围坐一起,话题全与我妈有关。又时时会有人去灵床探视,回来再报告我妈始终如一的安详,这让我特别心安,表明我妈走得虽是突然,但无牵无挂。我妈六位哥哥,她是老幺,又是唯一的妹子,从小得父母及兄长宠护。我妈成人后,投桃报李,尽其所能帮助娘家老老少少。她的去世,等于宣告,在这个地老天荒的人间,我家上一代人,均已仙逝。 屈指算算,从我当兵离家,至我妈去世,共计四十一载。只是开头三年,无缘探家,之后寻找种种机会,每年至少回去一趟。加上早先的书信,后来的电话,对父母情形,自认了如指掌。而这回阖家相伴我妈,追忆种种过往,好多竟为我闻所未闻。也只有这时才算明白,父母把我养大,我不曾有任何报答,便远走他乡。尽管岁岁回去团聚十天半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形同客人,依旧“隔山隔水”。这么多年,没从我妈嘴里,听到过一句报怨,或是说些鞭策,希望我进个步、发个财。我妈对我的勉励,从来都是“要把伙食开好哟”。我妈总能抓住事物的本质,她没有文化,但她有母爱。许多川人不太介意身外之事,巴蜀俗话也是这么说的:“人行千里登上天,出息只看吃与穿。” 白昼连着夜晚,如此情境下的值守,是不曾有过的经历。我切肤有痛,此乃人生中非同寻常的忧患,但不觉得光阴漫长,也不会哀哀得无边无际。灵堂里,听不到通常治丧中的哭泣,现场反倒时而也有欢声,时而也有笑语。大人与孩子,都懂得人世恩情,又有各自的表达方式。斯时,我妈也一定在静听这些情景交融的往事。此情此景,让人百感交集:慈爱的妈妈,您将在晚辈心中快活地永生。 第三天,凌晨五时,是日首炉火化如期进行。清晨八时,送葬队伍已上墓园。 走进墓园办公室,为我妈办理“入住”手续时,出点岔子。负责人审看我为墓碑所写文字,刚看两眼,便摇头:“这称呼要不得嘛,既是你母亲,必得‘显妣某某大人之墓’,才合规矩噻。”我一听,知道麻烦了。如果称呼都不合格,碑上的对联、横批,须讲究平仄、对仗、音韵、寓意及老家习惯用语之类,怕更是入不得此君法眼了。忽见我一位弟弟挤到前边:“伙计,莫得问题。”负责人认出我弟,一下笑容可掬。我弟继续道:“我哥是位作家,他写的,你们放心大胆刻出来,不得出拐。”对方一听,频频点头:“哎哟哟,作家手笔,照刻、照刻。”说着向我抱拳,“得罪、得罪”。然后又轻声道:“老师如能为令堂留下一篇碑文,就更圆满了,也为我们墓园添彩哩。” 其实,守灵时我已想到碑文不可或缺,内容就写我妈莫得文化,莫得显位,莫得钱财,莫得光宗耀祖的业绩。恰恰正是她的凡俗人生,没有冒犯列祖列宗,不会愧对子孙后代。 撰写碑文,于我而言,肯定吃力。但多年经事庞杂,时而亦会滋生浅薄的自信。话说同盟会早期成员、民国金融家康心如先生,曾是渝州作为“陪都”称谓的倡言者,1969年于大陆谢世。上世纪九十年代,康心如幼子康国雄,古稀之年,专程由京来津,邀我为其父亲的移葬撰写碑文。婉拒未遂,敬书三百余言,后经海内外康家亲友、故旧传阅认可。雕刻全文的康氏墓碑,现存京城福田公墓。 康心如先生属高端名流,有碑无文,便是缺憾,而我妈则另当别论。她的碑上,如果刻上一堆说东道西的文字,只会有损老人的素朴。思来想去,不写也罢。 上得山去,骨灰盒摆放妥帖,我妈就算迁入“新居”。从此,这片群山皆美的浩荡庭院,也就有了我妈一份。随去的墓园工匠帮助暂闭墓门。雕刻及安装事宜,他们答应加班制作,说好转天便可验收。 翌日,一场夜雨,山青天蓝,凉风习习。中午时分,按约定时辰,我们上得雷音铺,俯瞰明月江,颇有天公作美的照拂。陵园办事稳当,果然让人放心。我面朝大理石碑门正面,逐字口诵(实则校对)。右首为我妈生卒年、月、日,左首为立碑年、月、日。正中竖雕一行正楷:母亲赵碧山之墓。偏左一行小字,由我署名敬立。再读两侧花岗岩所镌对联:明月东来福延子孙,雷音西去德随先人。横批:山高水长。待我诵毕,众人叫好。自己念着还算顺嘴,亦就释然,便双膝跪地,在鞭炮声中给我妈焚香磕头,恭请老人安息。 之后数日,忙于善后。幸亏我妈未雨绸缪,早有吩咐,不然临渴掘井,真会措手不及。家中三房一厅,赠予一位兄弟,而电器、家具、衣物之类,大多送给保姆小王。小王从老家租来一辆长挂卡车,装车刚完,天上落雨,司机飞快罩上篷布,汽车变作一座“小山”。满载而归的模样,令家常邻里,啧啧慨叹。 又一日,出人意料,我从顶板上翻出一个纸箱,内装铜壶一把。民国年间的物品,是我妈结婚之时,娘家嫁妆之一。此壶非砂模铸造,由乡间铜匠一下一下手工敲出。壶身、壶盖、壶把,点点叩痕,精细悦目。我六岁那年,在工厂缝纫社上班的我妈,突然下肢瘫痪。不巧我爸正借调外地,家中饮水,由我提着铜壶,至百米开外龙头接取,每趟最多半壶,且需双手同时用力。哪怕一路偏偏歪歪,对旁人帮忙,一概不要,逞勇自己能行。如是半年,稀里糊涂,不知何医何药管了大用,我妈腿疾倏忽痊愈。 北归时,这把铜壶,是我千里迢迢带走的唯一遗物。我将它搁放在起居室壁炉上,几乎天天,都会有意无意地瞄上一眼。又十三年过去,它已深存吾心,但从未带来任何苦楚记忆,亦不会让人动辄伤感,反是常有一股骄傲泛动心头:以六岁孩儿之力,仗壶闯荡,扶助我妈,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