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敖浩特发来一组照片,令我在那一刻坠入记忆。 敖浩特是我们呼伦贝尔的生态摄影家,他终年在草原和森林中爬冰卧雪,栉风沐雨,拍摄动物和植物,一出手就非凡。敖浩特拍的动物总是活生生地让你眼前一亮,那些或明亮或矇眬的眼神包含着种种生态隐语,那些出人意料的姿态讲述着奇异的大自然故事——狐狸妈妈将鼹鼠抛到空中,再跳起来抓住,然后把鼹鼠交给狐狸崽,狐狸崽便开始临摹,直到学会猎食;苍鹰的巢穴有几根最结实的支架,那是苍鹰从人类的地盘上折来的铁丝,敢情,在鹰的眼睛中,这个世界就是它们按需攫取的荒野;森林里没有天敌的猞猁居然与人为友,天天到林业管护站卖萌讨吃,那眉眼鼻翼,嘴唇耳轮好不细致,法令线,抬头纹,玲珑迤逦,熠熠楚楚,仿佛大师的笔墨丹青,难怪那些护林员一见心就先软下来了;猫头鹰在摄影家的相机冻僵前终于眨了眨滚圆的眼睛,施舍了一个难得的瞬间,瞬间把森林的暗夜点亮;棕熊妈妈把熊崽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从公路上走过……我每每把他的作品当做显微镜来使用,原因是我虽然常行走于草原森林,可除了写作《守候黑嘴松鸡的爱情》和《羊群中的一只雁》《驯鹿之语》时曾经的蹲守,大都无法近距离细观动物,尤其那些鸟儿,总是在我的远处转瞬即逝,留给我一片无痕的天空。 敖浩特这一次拍摄的主角是呼伦贝人久违了的大鸨。 大鸨属于鹤形目,鸨科,大鸨属,别名地鵏、野雁等,是草原上最大的候鸟,以草叶、花序、植物种子和小虫类为食,可以长到十公斤重,将近一米高,可飞到200米高,但起飞前需要助跑约五十米,它们胆小敏感,会凫水,栖身在湿地和荒原边缘。大鸨的分布地由欧洲南部向东北方向延伸,一直到中国北方以及西伯利亚南部。呼伦贝尔水草丰美,是大鸨过夏的首选之地,它们在这里产卵并哺育幼鸟,秋季向南迁徙。 敖浩特的照片再现了草原大鸨的生存景象。春季,草原一碧千里,摄影家先是用广角把鸟群置于天地之间,展示其成群结队的阵容,继而利用温暖的光线,将一只只大鸟的身姿揩亮,再用微距将它们的羽毛和胡须、肢体和神色细细刻画出来。 你看——在水泡子周边的干旱处,有种被牧民称作德日苏的芨芨草长成了一个个大绿球,大鸟们在大绿球的阵仗里聚拢。健硕的雄鸟们正介入雌鸟群,那生命中汹涌的激情,喷薄欲出。为了获得雌鸟的青睐,它们不惜竭尽全力,急促地喘息着,或昂首挺立,或阔步而舞,到了多巴胺燃爆的时刻,纷纷翻卷起全身的羽毛,把自己变成一朵蓬勃的大花,在阳光的金辉里媲美争雄。那些盛放如花的大鸟个个鲜亮夺目,它们的首羽是清爽的浅灰色,臀羽洁白如雪,颈背的羽毛或橘黄渐棕红,或淡褐色渐棕加黑色斑纹,每当展翅时,它们的初级飞羽白中见一抹赭红……它们的虹膜如黑色的珍珠闪闪发光,其喙油润如青竹色的丝绸,那一对跗跖,像植物的根茎般扎实,在繁复的花瓣掩映下稳健地移动着……原本的亭亭玉立的大鸟变形了,它们逐队成球,蹁跹起舞,五彩飞扬,可谓罕见之美。这时我的心里突然微微地一恸——大鸟的喉部膨胀出来个气囊,气囊上绽放出两道透明的蓝紫色,一经它们通身的暖色调衬托,尽显突兀而明媚,就像一个持重的绅士胸前突然戴上了两朵娇艳的马蔺花。 我在童年时代曾经遇见过此鸟!原来,被五十余年落雪掩埋的记忆并没有石化,竟然一触即发,瞬间被大鸨鸟身上那两道的蓝紫色给翻阅了出来。 遥远而寒冷的呼伦贝尔,自古是游牧和狩猎之地。当年的海拉尔肉联厂是商业部直管企业,我的童年就是在肉联厂的职工宿舍区度过的。我们家出了门就是草甸子,五里外就是林缘山野,周围可以看到麦田里覆盖着一层大雁和野鸭,白棉花团一样的狍子屁股一闪一闪地跳跃,当然夜晚也会听到凄厉的狼嚎。厂子的每一个男职工都可以称之为猎人或牧人,他们终年跋涉于山野草原,把成千上万的牛羊赶运到厂里,其间旦暮,冷暖饥渴,皆依赖大自然的恩赐和庇护。也正因如此,我们这些孩子,即使在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缺少过蛋白质。除了厂里廉价的副产品头蹄下水,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味填肚子。 记忆中的画面清晰而黯然,那只大鸨耷拉着头卧在我们家的地板上,旧地板是朱红色的,大鸟的羽毛上沾着泥水,它一动不动,眼球像个不会动的黑点,无法判断它是否活着,它的身上有几处脱毛,伤口微微发红。我按照我妈的嘱咐给它送水和高粱米粒的时候,它的羽毛会抖动一两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它慢慢地站立了起来,后来被我妈放在了菜园子里。记得我妈说这只大鸨是赶运工人带回来的,当时猎狗抓住了两只,另一只已经通过人类的胃肠回归了大地。这一只是我妈从邻居的杀鸡刀下要回来的。我妈很像蒙古包里给母羊唱劝奶歌的额吉,她见啥心疼啥,养啥都活,院子不论谁家的雏鸡、猪崽、大鹅见了她下班,都围着她要吃的。她告诉我,在大鸨起飞助跑时,狗能追上它们。狼往往在同时觊觎着大鸨,但是猎狗成群,更显气势,镇得住狼。狗叼着活鸟献给人类,是因为狗知道人想要什么。 中间的过程我已经说不清了。印象中只留下了这样一个下午——我放学回来,看见父母正忙乱地从屋里往外搬东西,那只大鸨被一群孩子围在院子里嘲弄,向它投石子,喊它不嫌磕碜,不要脸等等,还拿柳条竿捅它,大鸨想要逃跑,却无法冲出包围,它气炸了,翻起浑身的羽毛,雄赳赳地向那些孩子逼近,喉咙两侧出现了蓝紫色的气囊…… 许多年之后,我到阿巴嘎的狼岛采访,狼岛位于海拉尔河中间,成群的鸬鹚在周围栖息。和阿巴嘎聊天,得知早年的呼伦贝尔人有句老话,鸬鹚和老鸨,肉又白又香,还可以补肾壮阳、解毒益气、润泽肌肤,卖给土产公司挺值钱。阿巴嘎守着一湾河水养狼,没抓过一只鸬鹚吃,记得我妈当年救治大鸨,只因为她觉着那是一条命,丝毫没有养大了吃肉的想法。那一天她和我爸用自行车推着东西,从孩子们的圈子边走过,没回头。我们家就这样搬走了,六月初,呼伦贝尔飘着雪。 岁月如梭,大鸨便在我记忆里渐渐消逝了。 呼伦贝尔见识过大鸨的人不多了。老一辈纷纷远去,年轻人知道更多的是“天鹅飞来不想回……”“鸿雁飞天上……”等等歌词。而今草原容颜焕然一新,绿野婆娑,大鸨归来,无疑是天地在回馈人类的生态保护之举。我到草原上寻觅大鸨,想看看大鸟盛放如花的情景。 事先询问了我的老哥哥巴特尔。老哥哥当年是远近闻名的马鞍大工匠,年近八十了。他把草原装进心里,住进了楼房,终日静坐,将一壶奶茶品成了美酒。他知道远方的马群正像石头那样昂着头,知道暴风雪和沙尘暴仍不肯停下脚步,知道春天的花和秋天的雁在哪一天归来又在哪一天离去,他是在听鸟唱歌,与风低语。老哥哥告诉我,在马蔺即将开花的时候,大鸨鸟群已经从南方回来,马蔺花的蓓蕾和花瓣是草原给它们安排的盛宴。他说:南在乌珠穆沁的旱草地,北在额尔古纳的麦田,近的地方是呼伦湖和贝尔湖之间的乌尔逊河岸边,你往这三个地方走,八成不会虚行。 茫茫大草原,一句话就是七八百公里。我始终没有找到敖浩特拍摄的那美轮美奂的场景,也没有用望远镜追踪到大鸟隐于百草深处的扑朔迷离,只是在额尔古纳的麦地里看到了大鸨稀疏的脚印。老哥哥说,把心静下来等吧,大鸨的春雏还没有出窠…… 世上所有美丽的邂逅,一定是来自久久的坚守。我终于在直升机的视窗中发现了几只大鸨,它们游移在呼伦湖西岸牧民青格乐图家的草场上,没有想象中的锦团花簇,那是七八只朴素的雌鸟,要比雄鸟矮小一半,看到不远处有羊群和骑马的牧人,它们没有立刻助跑飞走。这时一个奇异的细节出现了——在雌鸟群的二十米左右,竟然有两只牧羊犬正懒洋洋地摇晃着尾巴。哎呀,够吓人,我想起了肉联厂的那些猎狗,不由担心。青格勒图告诉我:比谢、比谢(蒙语,不对的意思),如今人人护鸟,狗都学会了,要是有狼在附近出现,它们还会汪汪汪地提醒那些鸟呢…… 《诗经》中的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肃肃鸨翼,集于苞棘,肃肃鸨行,集于苞桑,将大鸨作为诗歌的比兴;古时有大鸟成群生活在一起,每群的数量总是七十只,于是人们在鸟字左边加上一个“七十”字样,就构成了“鸨”;就连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那样的智者也认为“鸨无舌,……或云纯雌无雄与其他鸟合”;清朝《古今图书集成》中更有“鸨鸟为众鸟所淫,相传老娼呼鸨出于此”。但人们并没见过大鸨随便与另类鸟交尾的实证,也不知道大鸨的雄鸟和雌鸟的体形差异有多大,便极具想象力地演绎出怪论——其他鸟类的雄鸟若从大鸨上空飞过,身影映在大鸨身上就是交尾繁殖了。于是,这可爱的大鸟之名便成了风月场领班的代词,也就有了许多年之后,肉联厂宿舍院里的羞辱之言。凡此可见,人类在进化的历程中,不乏对世界的误解,最可怕的是成为不假思索的遗传。 敖浩特告诉我,大鸨的存在对于草籽的传播和生态系统的平衡有重要的作用。至于为什么大鸟的气囊会是蓝紫色的,他如是推断:每一次南行归来,大鸨需要大量马蔺花驱虫解毒,强健筋骨,因此它们的身体里储存着马蔺花的蓝紫色花青素。 青格勒图和巴特尔老哥哥告诉我,在草原人的眼里每一种鸟都善良可爱,百灵鸟教他们唱歌,蓑羽鹤教他们跳舞,大鸨帮他们播撒草籽,除掉有毒的甲虫和蝗虫,鹰隼雕鸮帮助他们消灭鼠灾,天鹅告诉他们对爱情忠贞不渝…… 只有拥抱着大自然的人才能道出生态的真谛。 愿大鸟与草原的百花一起盛放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