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兴三年 很多时候,历史是以另一种面目出现的。或者说,历史发生在身边,而我们却毫无察觉。我对西兴的认识和了解便是如此。 2020年八月,因为孩子读书,我移居滨江区西兴东方郡,今年三月份离开。前后接近三年。 西兴是个古镇,这个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西兴原来是个码头,是浙东运河的西起点,衍生出著名的过塘行。西兴码头是东边货商北上的必经之路,也是北方货物南下的咽喉之地。由于运河和钱塘江的水位有三米左右落差,不能直接打通,货物南下,或者北上,需在西兴中转,于是,产生了过塘行这个行业。过塘行,是中国旧时经营运输业务的行栈,换成当下的表达,大概相当于货物中转站吧。 西兴古镇的过塘行盛极一时,有七十二家半之称。从业人员分为挑夫、船夫、轿夫和牛车夫等等,多达千人。 过塘行作为商业领域一个特殊工种,本身并不产生商业产品,却对商品流通起到巨大作用。我更感兴趣的,是过塘行的运行模式,在一个小镇,小码头,拥有那么多过塘行,拥有那么多从业人员,如果没有严明行业秩序,如果没有行之有效的行规,会出人命的。事实并非如此,商业社会更讲究逻辑和行规。在西兴码头的七十二家半过塘行里,每一家过塘行,都有自己的主营业务,有的运转粮食,有的运转茶叶,有的运转烟草,有的运转药材,有的运转绸缎。必定会有几家过塘行是做同类业务的。竞争是难免的。竞争是商业的特性,没有竞争就没有商业。从根本上讲,商业的本性是不确定,是摇摆不定,是变化多端,是波谲云诡。这是商业文明有别于农业文明之处。在农业社会里,人是恒定的,土地也是恒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对恒定,甚至,风俗习惯与社会理念也是恒定的。农业社会是个自给自足的社会。商业社会的特征是以物易物,以币易物。商业是以流通和盈利为目的。所以,在商业社会里,除了对从事行业的选择外,更需要用心经营的是合作伙伴。因此,每一家过塘行,即使是运转同一项业务的过塘行,也会寻找和建立自己的固定合作伙伴——客户。对于商业来讲,客户是利益共同体。对于商人来讲,盈利是天职。不能盈利,生意无法维持。但是,要做到盈利,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好口碑,只有好口碑才能吸引客户;二是需要固定客户。一个真正的商人,肯定明白这个道理,肯定是一个义利并举的人,肯定懂得有舍才有得,肯定是将信誉和信用看得与生命同等重要。只有懂得这些道理的人,才能将生意做好,才能将生意做大,才配得上称之为商人。西兴不过是一个弹丸之地,在过塘行盛行的时代,国家对人口迁徙的政策控制严格,从事过塘行的主人,想必大多是西兴本地人,或者也有一小部分杭州城里人。据说,到了清代,红顶商人胡雪岩也在西兴码头投资了一家过塘行。做生意的人,是最懂得把握分寸感的,也最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过塘行能够在西兴码头盛行,肯定是所有过塘行业主共同参与的结果,也肯定是他们共同维护的结果。这里面,有行规,更有商业从业者的伦理。就拿那半爿做黄鳝转运的过塘行来讲,在黄鳝断季的时间,他完全可以转运其他商品,可以从其他过塘行嘴里抢一点食,即使不主动去别人嘴里抢食,也可以去码头碰碰运气。总会有一些临时散客过码头的。没有,转运黄鳝的过塘行只做这项业务,过了季节便关门停业。从不瞻前顾后,从不朝三暮四。这是生意人的坚守,也是商人的清高,更是人与人之间的信守。这种信守,在商人之间特别重要,也特别有意义。 过塘行早就消逝在历史的烟尘之中。遥想当年,京杭大运河,南起余杭(今杭州),北至涿郡(今北京),全长约1794公里,途中经过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有多少过塘行因运河而生?又有多少过塘行因运河而亡?一个行业的兴起与衰败,其实也是一段历史的开始和总结。不同的是,过塘行烟消云散了,而浙东运河作为那段历史的特殊产物被保留了下来。 我寄住在东方郡时,常去江一公园跑步。那里有塑胶跑道,长约3.4公里。要在三条桥下穿过,其中有一条桥下的墙壁上,有几个红体大字——浙东唐诗之路。 没错,绕了半天,我终于说到重点了。西兴古镇,除了是浙东运河起点,还是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这个“起点”不是随便封的,仅仅唐代,就有四百余位有名有姓的诗人,经由西兴古镇,进入越地,东游名山大川,留下壮丽诗篇。这些诗人里,有杜甫、李白、孟浩然、贺知章、白居易、元稹,等等等等,他们都在浙东大地留下了名篇佳句。 我这里要说的是,桥下墙壁上,有一首白居易的诗: 烟波尽处一点白, 应是西陵古驿台。 知在台边望不尽, 暮潮空送渡船回。——答微之泊西陵驿见寄 这是一首白居易写给他铁杆兄弟元稹的诗。 元稹,字微之。公元822年,七月,五十岁的白居易被任命为杭州刺史。次年,元稹被朝廷任命为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在唐代,越州地位比杭州重要,地盘也大得多。但是,对于白居易和元稹来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之后,他们可以经常见面,经常喝老酒,经常诗书唱和。可是,那时的交通不允许啊。现在从杭州到绍兴,开车一个小时,动车二十分钟。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宋高宗赵构,从绍兴移驾杭州,路上整整花了五天。元稹和白居易可以快马轻从,不需要五天,但是,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至少得花上一到两天。更主要的是,他们还必须跨过一条风高浪急的钱塘江。跨不过去啊。涨潮了,太危险了,命比什么都重要。派去接微之的渡船,在晚潮中颠簸着回来了,渡船里没有微之,微之只能在西陵驿站过一夜了。两人只能遥遥相望一夜啊。惆怅了,有多少酒想和他喝,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内心的情绪无法平息,如波涛汹涌,喷薄欲出。不行不行。写诗写诗。见寄见寄。 白居易在杭州的时间很短。二十个月后,朝廷任命他为苏州刺史。而元稹在浙东的时间则长达六年。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任上都尽心尽职,兴修水利,体恤百姓,分别在杭州和浙东做了实事。譬如,白居易对西湖的治理,譬如,元稹对浙东运河的疏浚。 还要补充一句的是,白居易诗中的西陵,即西兴。唐诗中常见的西陵渡,指的便是这个地方。 绍兴一日 我是今年9月28日去绍兴的。早上八点二十分从杭州家中出发,驾车上空港高架路,后转入杭州湾环线高速,一个小时后,到达绍兴迎恩门。马炜已经在那里等我。 绍兴,我去了多少次?十次?二十次?没有统计过。我和马炜开玩笑说,进入城区之后,看见马路两边的指示牌,我发现,绍兴的历史文化名人真多啊,而且,每一个名字都是如雷贯耳,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历史文化的进程。这在其他城市是少见的。至少我没见过。 以前来绍兴,有各种名目。文学与艺术肯定是最充分的理由,肯定也是次数最多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肯定是要去的,沈园肯定是要去的,兰亭肯定是要去的,大禹陵肯定是要去的。等一等,也有几次是专为喝酒而去的。 咳,因公因私,绍兴肯定是我去得最多的城市之一。 这一次,我是因浙东运河而来。浙东运河共分三段,自西而东,西兴开始,到钱清,属于萧山段。从钱清到上虞属于绍兴段。上虞过去,一直到镇海入东海,属于宁波段。全长239公里。这一次,我想走一走绍兴运河,找一找当年的“漕运国道”。 这是一趟“冒险之旅”。如果说,浙江是江南水乡,那么,绍兴可以算“水乡”之中的“水乡”。在绍兴境内共有7031条河道,总长为11009公里,试问,哪一条才是浙东运河?哪一条才是当年的“漕运国道”? 既然提起“国道”,在绍兴,还有一条在春秋晚期,由范蠡主持开凿的山阴古水道,全长约二十公里,那大概是我国最早的人工运河了吧,至少是之一。现在据说也是浙东运河的一部分,西起绍兴五云门,东至曹娥老坝底。所以,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浙东运河有多少条,至少在绍兴境内是如此。 我和马炜相约在迎恩门会合,是有原因的。马炜听说,当年绍兴城内的运河,迎恩门是西起点,东到都泗门,全长3.35公里。啊,当年的绍兴城,只有这么大吗? 我们从米市街开始步行,穿过迎恩门,便算正式进入绍兴古城了。穿过城楼之后,我们顺着运河,沿着北海桥直街,从西往东走。一路上,我在心里嘀咕,这里真是古运河?古运河不可能这么窄呀?因为,我们走过的这段运河,目测宽度大约三米。这个宽度,两只小火轮都无法交会,怎么可能是当年的“国道”?大约一公里之后,我们左拐穿过一条古越龙山桥。我突然想起来了,这地方以前来过,而且不止一次。这条路叫下大路,右边是运河。左边是一家酒楼。我在这家酒楼吃过饭。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酒楼就在运河边上。酒楼过去,是地方国营绍兴酒厂旧址,再往东,便是著名的中国黄酒博物馆。下大路右边的运河,虽然河宽不过三米左右,但从沿河人家的建筑可以看出来,早年水运的繁荣——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小码头,每家每户都拥有自己水上交通工具,繁忙时节,运河之上,船只来回穿梭,几乎覆盖了河面。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温州人。他叫王十朋。王十朋是南宋诗人,在温州有很多传说。他生于1112年,卒于1171年,参加过七次科举考试,第七次被宋高宗钦点为状元。这一年,他已经虚岁四十六了(温州人算虚岁),被授为绍兴府签判,冬天赴任,至四十八岁秋满离任。他在绍兴前后两年。签判不是主官,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市委市政府秘书长,所以,他在绍兴,没有留下政绩可供查询,但他留下了三篇文章,其中一篇叫《会稽风俗赋》,文中有一句“浪浆风帆,千艘万舻”,描绘的正是绍兴运河上的繁华景象。 这么窄的航道,“千艘万舻”如何行驶? 过了黄酒博物馆,我和马炜继续沿着运河往东走,便到了上大路。再往前走,就到了小江桥,斯继东已经按照约好时间,在那里等我们了。 跨过小江桥,进入小江桥河沿路。这个名字有点怪。马炜告诉我,绍兴人以前称运河为河沿,小江桥河沿,大概就是小江桥运河的意思吧。再往东走,便进入萧山街。萧山街尽头,是中兴中路,与之交叉的是胜利东路。运河到这里消失了。斯继东查了地图,说不是消失,而是变成地下水了,被城市建设“覆盖”了。他带领我们,穿过中兴中路,沿着胜利中路,向右进入广宁桥直街,来到了八字桥。这时,运河又出现了,在八字桥下蜿蜒而行。 八字桥是座水上立交桥。桥下有乌篷船游荡,桥上有穿唐装的女子在拍照。 下午,我们去了集云路的浙东运河博物馆。出来后,我们去看博物馆后面的西兴运河。一站到运河边,早上的嘀咕和疑问便迎刃而解了。这里的河面最少有十米宽,比高速上的八车道还宽阔。而且,名字就叫西兴运河。或许,这条运河,才是当年的“国道”,而我们早上在绍兴城内所见的,只不过是运河的一条分支。 随后,马炜驾车,我们又去了柯城区的古纤道。也就是以前运河上供纤夫行走的路,据说全长近十公里。我们去的这一段古纤道,大约一公里,是用三条石条架在水面而成。站在古纤道之上,我更坚信了刚才在西兴运河时的想法——这里的河面更宽,至少比刚才宽一倍。问一个正在那里打捞水草的护工,他说运河中央水深在六米以上,他打捞水草的竹竿是六米,根本探不到底。 其实,站在古纤道上,我已经不再纠缠河面的宽与窄、河水的深与浅了,更不再试图探寻哪条运河才是当年的“漕运国道”。对于浙东运河来讲,特别是对于绍兴段运河而言,追寻宽与窄、深与浅以及谁才是“国道”,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对于一个旅人来讲,或者,对于商人而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旅途是否顺利、便捷和安全。最主要的是,哪条运河更加便于他们出行和按时归来。还有什么比这最重要? 从我的角度来讲,何尝不是如此?我要寻找的,或许根本不是当年的“漕运国道”,甚至也不是有多少条运河。我要寻找的,可能是自己,以及和运河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和想象。 还有马炜和斯继东,这两个绍兴人,长期与运河为伴,接受运河的滋养。可是,他们的内心,并无清晰的判断和证实,运河对于他们的意义。然而,我又隐约感觉到,某种意义上,他们似乎就是我要寻找和确认的那条运河。 【哲贵,浙江温州人,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出版小说《猛虎图》《信河街传奇》《某某人》等,非虚构作品《金乡》等,曾获汪曾祺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