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口突然开始经常停放起一辆货车。 春日的阳光是轻柔但有韧性的,轻盈地游到正空后,执着地想要把光洒在村口的湖面上,而碧绿高大的垂柳是忠诚的卫士,一言不发,静静伫立在湖边,尽力舒展着枝叶,想为湖泊挡住日光。粉色的桃花在路两旁被当作行道树,花瓣纷纷扬扬随着阵阵和煦的春风恣意飞舞,有一瓣就落在货车的顶棚上。 绕过车头往车尾走,意外地和货箱里通红大个儿的草莓撞个满怀。 原来车尾又是另一番天地。 司机与妻子在车旁支起了小桌板,娴熟地接待四方来客。桌上摆满了用各色小提篮装满的草莓,买一篮草莓就把小提篮也拎走。越过人往车上看,是小半货箱同样码放整齐的提篮装草莓。 车尾还摆了一张小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梳着两个高高的马尾坐在桌前,把桌上的彩笔拿起一支又放下一支,歪过头咬咬笔盖,又像想起什么,咯咯地笑着在身前的白纸上涂画。 我好奇地走上前攀谈,得知一家三口从外县来,开了几百公里的路,风餐露宿,把新鲜的草莓拉到这儿售卖。 拎着两提篮草莓,我慢慢走出了人群,远离了货车。一阵春风拂来,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再往回看,只见人声鼎沸之外,在那张小方桌上,一朵桃花花瓣落到女孩的画本上,她开心地捡起那片粉色,压在纸上,画中的桃花便也成了粉色。 勤劳的人总是能在柔软的春日抓住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机与浪漫。 夏至,我从县里回村过节。还没到村口,就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车棚。 盛夏时节,村口那几棵桃树已经褪去了鲜艳的薄纱,挂上了葱茏繁茂的绿披,粗壮的树干在烈日暴雨的侵袭中依旧挺拔地伫立。草丛中的蝉鸣也不甘落后,一声高过一声地与当头的烈日叫嚣。小湖的水位略微有些下降,但在日光下细碎闪动的波光粼粼又是另一番灵动。 不用走近看,清甜的芒果香已经远远就偷袭了鼻尖。我最爱吃芒果,于是加快了脚步向小摊进发。 这次的芒果装了大半个货箱,金黄饱满的果实堆成小山,抬眼看去赏心悦目。小桌板上用花色的小碗装了几瓣削好皮的果肉供客人试吃,每碗都盖上了一片大大的叶片。我有些惊异于看起来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的农民夫妻竟有如此玲珑细腻的巧思。 只薄薄的一片叶子,叶内保护的是新鲜香甜的果肉不被氧化,而叶外抚慰的,是每一颗在骄阳下匆匆而行、疲累倦乏的心。 女孩儿比上次见到的时候长高了一些,蹲在水泥地上,把自己的凳子让给了几个比她脸还要大上一些的芒果落座。湿答答的刘海贴在额头,依然如上次见面时一般傻笑着,拿起彩笔给芒果同样炙热的脸颊画上不一样的表情。 被芒果香气笼罩着走了一段路,再回头看看一家三口各自忙碌又平静和谐的场景,我的脸上好像也被那些彩笔画上了深浅不一的表情,回家的步伐都变得轻快。 都说金秋是收获的季节,立秋这天我也迎来了新的一岁。婉拒了朋友们为我庆祝的盛情,想要赶回家吃一碗母亲煮的长寿面。 迎着月色漫步在乡间小路上,白日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暑气还未散尽,混杂着凉爽的晚风,畅游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沿着村口宽阔平整的水泥路慢慢向前走,青草香阵阵扑鼻,借着月光隐约还能看见湖面露头的朵朵菡萏。 儿时的语文课上要求背诵“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是直到真正长成大人了,才在某个灵光乍现的时刻恍然悟出莲花这种“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可贵。 还没走到近处,已然看见一盏清亮的台灯下并肩的夫妻二人。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宁静祥和的村庄,夫妻俩准备收摊回程,动作麻利却丝毫不显慌乱地将桌上的水果挨个儿往箩筐里收。我踮起脚往车里瞅了瞅,是十分应季的秋季水果——石榴。 想起一张肉嘟嘟的可爱面庞,我心下莞尔,循着灯光上前搭话。交谈后才得知女孩儿已到了上学年纪,被送回老家上学。 闻言我有些惋惜,又有些欣喜。惋惜的是她这一去,短时间内很难再和父母一起坐在大车上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欣喜的是也恰恰是这一去,她将识字断句,能在妙趣的文字中,以另一种方式畅游祖国的大好河山。 思及此我突然情上心头,和老板商量着拿了小板凳垫脚,从车厢里挑出了一个果肉饱满、籽大皮薄、已经裂成了六瓣的石榴。捡起落在地上的一片树叶,插在石榴正中的裂缝里,将石榴高高举起,叶尖对准目之所及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 轻轻一吹,星斗闪烁。 “新的一岁要继续向上。” 我手捧石榴“蛋糕”,在心里悄悄对自己叮嘱。 寒风凛冽的严冬总是把人往温暖的屋里推。周末在家休息,我突然很想去看看,这个季节,那辆货车上载来的是什么,便穿戴整齐出门寻味。 从来都说冬天凄风苦雨,林寒洞肃,但南方的冬天并不总是冷峭,刮几阵凉风,太阳反倒露了头,像教师春风化雨,严厉中又不时透出慈爱的柔情。 走在回村的小路上,行道两旁的树木几乎变成枯枝,但也有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依旧青绿。一路不时碰到孩童顶着红扑扑的脸颊纷纷折了枯枝做剑,沿着路边奔跑,相互嬉闹。 冬日是蛰伏的季节。虽寡淡素净,但万物在凛冽的北风中都默契地放低姿态,积蓄能量,等待一场匆匆而来的春雨点石成金。 意料之中的,那辆风尘仆仆、行了万里路的货车已然停在村口等候我的光顾。 一根长长的甘蔗被老板拦腰砍断后放在机器上削皮切块,看着那双粗糙开裂的手灵活地在车上车下周转劳作,再抬头看看那张黝黑的脸,我不禁又开始放任思绪飘游。 人生何尝不是一种蛰伏。呱呱坠地的一刻是起点,努力读书,辛勤劳作,为送走漫长艰辛的冬季而忍耐,哪怕初春的热气只在须臾,也长久地抱着诚挚热烈的希冀不断地往前奔跑着去迎。 恍惚间老板又从车上抱下几根甘蔗,搭在车尾。蔗身很长,笔直地立在水泥地上,我微微抬头看去,仿佛长棒直插云霄,下一刻就要搅动周身的云雾打碎这肃杀的寒冬。 儿时父亲教过我,发红了的甘蔗最好不吃。刚想挑一根好的,转头就看见老板手起刀落将一小截泛红的甘蔗砍下往一旁的垃圾袋里扔。看到我打量的目光,他憨厚地笑笑,操着一口浓郁的方言说这些不能吃,但可以留到地里做肥。 于谦赞吟石灰“要留清白在人间”,我想甘蔗其实也不输分毫,“粉身碎骨”后它如数奉上的,也是毕生凝练成的清甜回甘。 父亲年轻时也是货车司机,听我讲起村口的水果摊,便也总想拉着我去买。但我知道,与其说喜欢那些饱满香甜的果肉,不如说他是怀念那段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看尽万家灯火的岁月,迢迢万里,不远艰辛。但这份工作一定是浪漫的,因为它也如同《赤壁赋》中所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司机们在这辽阔的天地间跋涉,时时与自然共生,又落在不同的土地上周旋,刻刻与人文并存。 这一家三口带来的不单单是应季的水果,还承载了无数脚踏实地,落在地上的普通人,对每一季美好新生活的憧憬和期盼。 这辆货车很大,满载着沉甸甸的果实,一步一脚印地跋涉,身旁的一辆辆小汽车纷纷躲避着它疾驰而过。但对车里的一家三口来说,这辆货车又很小,一方窄窄的天地,小得只能装下3个人的欢声笑语。 昼夜交替,四季轮回。辛勤质朴的人们对生活炙热的希冀散落在山林中,在河海里,在天地间,也在这辆平凡的货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