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的衬衣都是自己用手洗。洗好,晾干,自己熨烫。这已经是很多年的习惯了。 不属于大作为的事,可是因为喜欢,所以把它当成一件重要的事,兴致很高,满心趣味。 像我们这种认识些字,站在台上会说似是而非道理,能写出几个文学故事的人,最容易以为自己是迎风招展的,清洁和挺括乃至别的些舒适都等候别人给予。别人会说,你是做大事的,哪能做这些小事啊? 我哪是做什么大事的。我也是经常会以为自己在迎风招展,不过,衬衣还是自己洗,清洁、挺括喜欢自己给予,自己洗衬衣,熨衬衣,穿在身上,给自己一个静心静气料理生活的机会,赋予些我们这代人老派的经典审美,花不了多少时间,得到一个便宜的高级。 高级也是可以很便宜的。 站在洗脸的台盆前,一件衬衣,领子,袖口,慢慢搓着。布料,布纹,颜色,线条和格子的设计,这一切,都在这缓缓的洗涤之中被手感和眼神所触摸、欣赏到。从小到大,我们都是穿过了多少衣裤,被买来,被穿破,曾经用心于其间的只是外祖母们母亲们。她们爱惜地洗洗补补,记得住线脚,记得住每一个破洞的形状,而我们都只是一个穿上和脱下的人……此时,正好让自己有机会瞧得仔细又分明。我们总是说读书啊阅读,这不也是相同意义吗?我们也把享受生活说溜嘴了,变成了只是买来高级衣裤穿着,走在路上被人看见,赞美几声真好看啊,或是美食美酒,吃喝成狂放或是拿捏作态。这样的慢慢地洗涤,感受着一块棉布的普通美好,一件衣服的巧形细针,不也都是的? 小学生、中学生总是看不见生活,写不出生活作文,想让他们从洗一双袜子开始,获得感性,体验生活纹理、滋味,可是因为感觉、感情、细腻的体验能力和理解,偏偏总是和年岁相关,年岁中的“日月潭”才能帮助人照见世途、心路、寻常的美好。所以写作的许多平凡原理、真理,在童年的教学讲义和课堂上,能实现的总是很少很少。很多很多认真的讲解,一遍遍神圣的重复,学生似乎满袋背回,等打开本子想照着原理、真理写,袋子兜底翻,倒出的依然是空的。空袋子作文写作现象是语文老师普遍苦恼的笑。 而我们这样年龄的迎风招展者,毕竟袋子里已经是装着些东西了。哪怕只是些石子,姿势对头,打出的水漂还是有些好看! 我甚至油然地能想到,种棉人、织布人、设计、剪裁、缝纫人……那一朵朵蓬松棉花,如何就变成了这细密、软柔的布,成为一件穿上了真有几分迎风招展的衣服。想到外祖母以前每天一大盆的衣裤,弓着身子,坐在小凳子上,在洗衣板上搓啊搓,多少年的时光,两只手搓成着我们每一天的干干净净,也把手搓成了洗衣板模样。还用米汤水原始地把衬衫浆得笔挺,穿成飘扬少年,不逊色任何别人。我的中学绰号叫老板,长大后重逢,我问班里同学,怎么叫我老板的,他们说,大概因为你穿的衣服蛮神气。 那是妈妈买,外祖母洗的,上面还有米浆的香味。 洗一件衬衣的过程,是能绽放出些如此的内心的。手在搓洗,心里也在涤洗,想到很远处,很深处,现实里的很多脏兮兮一起洗掉些。等到最后,一件洗干净的衬衣浸泡在清水之中,心里也是一池清水,拧干了挂上衣架,有太阳的日子,阳光晒,没有太阳,风会吹干。 洗一件衬衣,洗一盆衣裤,无论是外祖母、母亲,还是我们自己,都是可以被用作叙事和抒情的,生活很文学,洗一件衬衣也是诗。 我熨烫衬衣的样子有些潇洒。偶尔也会烫到手,我便提醒自己不要太潇洒,有点水平的人特别需要克制、谦和。 熨斗在衬衣上移动,喷出蒸汽,领子、袖子、边边角角,一次便已平整,娴熟得很了。 哪个洗衣工、熨烫工会对你说这些呢?他们只是尽心在工作,如同外祖母、母亲们只是一心要洗干净,让我们穿着像样,被人看得起,如同安徒生的洗衣妇母亲只是想挣几个钱维持艰难日子,可是我们这些会写几个故事的人却可以这样叙着事抒着情,所以我们自己洗一件衬衣真的是蛮好的,也可以顺带地让小作为更多地变成文学、文艺。 我们真的哪里做过几件大事呢?几十年了,当教授进课堂,当作家写一本书,站在很低峰的“高峰论坛”上滔滔不绝,我干的都只是小作为,从来没有真正的了不起过,了不起啥呀?迎风招展高高飘扬了吗?安徒生写过一个绝妙趣味的童话《衬衫领子》。衬衫领子已经被丢弃在造纸厂的箱子里,马上要被打浆,它却依然激情地说着自己体面的过去、豪华和艳遇。它只是一个衬衫领子!安徒生写这些故事的时候,也都是小作为,不富裕,不珍贵,是后来才被世人高举起迎风招展,呼啦啦飘扬的。 我只有能力和兴趣讲讲自己洗一件衬衣的诸如此类事,讲讲怎么熨烫得挺括。讲别的大事情没有水平也没有机会,留给其他人风光吧,或者留给我自己以后的可能时间吧。 我要补充告诉你,每一回洗衬衣、熨衬衣,我都会忍不住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很愉快,很轻松,是一个真实的生活人,神情蛮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