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炮兵教导大队毕业回到原部队,在老连队任排长。刚开始尚且低调,不敢穿四个兜干部服,不戴手表,不穿皮鞋。我们九连是“英雄炮兵连”,有很多超期服役的老兵,兵龄都比我长。我的老班长仍然是班长,他看我的眼神,多少有点复杂。不过,老班长顾全大局,虽然不像过去那样对我关怀备至,但是并不给我出难题,默默地支持我的工作。 一个星期天,我请假外出,肩上挎着一个军用挎包,乘长途汽车到汤阴县拜谒岳庙。到了目的地,在一个隐蔽处换上四个兜干部服,穿上皮鞋,这才闪出巷子,向岳庙走去。 走近了,抬头仰望,一块黑底金字匾额横在前方几十米处:乃武乃文。细细琢磨这几个字,一股豪迈之情油然而生。我刚参军就参战,打完仗写新闻、写报告文学小有成绩,如今当了排长,身份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感觉前方已经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等着我一路前行。 那时候岳庙还很破旧,拜谒参观的人也不多,有几个人在院子里的香炉前烧香磕头。我穿着军装不便下跪,想了想,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写了几句话,大意是:敬爱的岳武穆王,您是我崇拜的大英雄,我提干后第一次请假外出就来拜望您老人家。我也想乃武乃文,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实现理想。希望得到您的帮助,让我早一点当上团长,可能的话,帮助我尽早发表几篇作品。 写好之后,我把这一页纸撕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看看没有人注意,把它塞在一个亭子的横梁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心里踏实了,这才重新换上战士服,回到了连队。 当排长一个月后,部队到滑县一带演习,按规定,每一辆炮车有一名干部带车,坐驾驶室。那辆炮车的司机有九年兵龄,而且是志愿兵,技术当然一流,脾气也是一流,上车之前就把他的助手、我的同年兵往大车厢上撵。我说,驾驶室明明可以坐下三个人,为什么要让他坐到大车厢里?老司机斜了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新兵蛋子,也想坐驾驶室?我知道,老司机这话明里说的是我的同年兵,实际上说的是我。我的心里一阵冷笑,上路后故意把手枪从胸前扯到背后,又从背后扯到胸前,还不时地打开保险,噼里啪啦地击发。其实我是警告老司机,别把老子当新兵蛋子,老子是排长。 有一次行驶中突然熄火了,老司机让我下去摇车,声称要保护装备,把车摇热了才能点火。我只好下去摇车,摇了十几圈,仍不见动静,老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嘲笑我连摇车都不会,这个排长怎么当的。我忍气吞声,憋足了劲再摇,累得满头大汗,已经听到噗嗤噗嗤的声音,眼看就要点火了,突然,摇把猛地反弹,差点把我打倒在地。这时候我的同年兵从车上跳下来,接过摇把,快速摇了起来,摇着摇着就加速了,终于把火点着了。 同年兵事后悄悄地跟我讲,摇把突然反弹,是老司机故意使坏,点火几秒后突然关火,导致摇把回转,老兵都知道,这叫“反电”。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弄得不好摇把会把嘴打歪。 明白个中原委,我不动声色,琢磨怎么报复。 很快,机会就来了。那是冬天,刮着凛冽的北风,空旷的盐碱地奇冷。部队向指定位置机动,走着走着,又抛锚了,这回是真抛锚。想必老司机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不敢造次,他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指使我的同年兵下去摇车。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用手枪抵住了他的后腰,命令他,不要喊别人了,你下去摇! 老司机吃了一惊,收回身子,看着我,突然大喊,你个新兵蛋子,敢让我摇车?我把手枪保险打开,“咔嚓”一下上了膛,指着他裤裆下面说,再叫一声新兵蛋子,老子的手枪会走火的。老司机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下去摇车,谁来点火呢? 我摆弄着手枪说,别忘了,老子是炮兵排长,手里有驾驶证。 我这样一说,老司机的眼神黯淡下来,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拉开车门下去了。不能不说,老司机很有经验,摇车摇得很有章法,只见他前腿弓后腿绷,一边摇一边拿眼偷看挡风玻璃。他的上体同摇把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大约是怕我像他那样使坏,随时准备一跃而起,躲过一劫。我当然不会使坏,我的技术还没到能使坏的程度。 车子发动了,老司机收起摇把,回到车下,站在踏板前面,一脸谦卑地看着我。我纹丝不动,像没有看见他似的。老司机无奈,在车子下面冻了几秒钟,终于明白过来了,后退两步,突然举起右臂,向驾驶室敬了一个礼,嘴里念念有词:报告二排长,司机某某某请求回到驾驶岗位。 我笑笑,这才动动屁股,挪到副驾驶座位上。 那时候可真年轻啊,尽管我经常装出一副尊重老兵的样子,其实并不真尊重。现在想想,老司机做得过分,我做得更过分,虽然手枪里并无子弹,但是那么一比画,就暴露出我小人得志、睚眦必报的嘴脸。 当排长的第二年春天,部队为驻地安阳市人民公园挖掘人工湖,因为连队干部多数参加整党学习,指导员王道聚口头指定我为代理连长,我的天啦,那是我第一次向“连长”这个职务近距离靠拢,亢奋得不得了。就在那几天,我的组织指挥能力和身先士卒精神得到了极大发挥,至今记得,本排有个武汉籍大个子兵,名叫陈伟,我们两个人共用一辆板车,像驴一样一天拉几十趟土方。 2023年春天回到安阳,参加“最美的诗篇献给安阳征文”活动,我在一次会上,把这件事情讲了,在场领导很惊讶,有关部门很快到人民公园证实了这件事情,并且找到了当时的资料和施工照片。因年代久远,照片影像有点模糊,有位领导问我,哪个是你?我只好说,那个脸最黑的就是我,因为其他官兵是轮换的,只有我一个人始终在工地上。 不久,有关部门从山里运回来一块石头,把书法家王志立的手迹刻在上面,正面是“军民友谊湖”几个大字,背面文字说明:1983年3月,驻军某部三营官兵奋战八天,为安阳市人民公园清淤挖土近五千立方。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徐贵祥时任该部九连二排长、施工突击队队长。 说起来,这也是我当排长期间干的一件漂亮事。 还有一件很不漂亮的事情,至今想起来仍然后悔莫及。 那时候连队有农副业生产任务,我那个排三个班,每班一块菜地,分别种着西红柿、黄瓜、辣椒……一天劳累之后,我特别喜欢到菜地去,尤其在月光下,小水渠从菜地潺潺穿过,我蹲在水渠边,看看月亮,看看瓜果,心情好极了。全连官兵都知道,二排种的蔬菜,二排长不让吃,只让看。 有一天早晨出操回来,我照例到菜地转转,突然,我的眼睛像被火星烫了一下,定睛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我的菜地发生了重大事件:昨天我还在抚摸的黄瓜不见了,昨天我还在清点的西红柿不见了,昨天的姹紫嫣红不见了……我二话不说,通知三个班长到菜地开会,几个人像破案一样分析,从地上留下的蛛丝马迹,我们很快锁定了作案嫌疑人。 当时,师医院有个卫训队,放在我们团卫生队,卫生队同我们连队一路之隔,都在营房最北边。那是夏天,卫训队的女兵每天晚上到团里的浴室洗澡,来回都要从我的菜地旁边经过。不用调查我们就能判断,肯定是那几个女兵干的好事。我气不打一处来,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交代班长们,从战备仓库找来几个防毒面具,派出三个战士,当夜潜伏。结果不出所料,这天晚上,熄灯之前,果然有几个女兵,甩着湿漉漉的头发,端着脸盆,说说笑笑地由南向北,路过菜地的时候,几个人鱼贯进入,哪里料到,几个蒙面猪嘴怪物突然跃出,还怪里怪气地喊了几声缴枪不杀,女兵们魂飞天外,惨叫着拔腿就跑,有的连脸盆都扔了,刚刚换下来的衣服甩了一地…… 这件事情倒也很快过去了,但没想到给我带来那么差的名声。以后,我写小说,写材料,在本师有了一点小名气,一位首长打算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首长夫人毫不含糊地说,干吗给他介绍啊,那个坏小子。 如今回忆起来,都是年轻惹的祸。当然,后来首长夫人还是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主要是得益于写作。当排长期间,我常常在周末请假到安阳市工人文化宫,文化宫有电影院,有图书馆,还有阅览室。就在那里,我读了一些书,还看了《追捕》《冷酷的心》等电影。也是在那里,我写了不下一麻袋的“文学作品”,当然多数遭遇退稿,有的干脆不被理睬,直到《飞天》杂志1983年第7期发表了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相识在早晨》。 几乎与此同时,我被调到师政治部当干事,从此结束了我的排长生涯。现在想想,发表作品,由排长调到机关,这两件事都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是不是当初我在汤阴岳庙里留下的那张纸条起作用了呢? (作者是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