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沈阳人,期刊编辑,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见于《鸭绿江》《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芒种》《西湖》等刊,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转载。 铁路、工厂及其他 文/黑 铁 在沈阳这座工业城市,工厂遍地,铁路几乎无处不在。 我家在一片庞大的工业区中,与老铁西区连绵不绝的工厂、宿舍、学校不同,这里有一座大厂,孤悬北郊,自成一体。本厂除了凭工作证进出、森严而神秘的厂区外,还有庞大的宿舍区以及商店、粮站、医院、邮局、电影院、体育场、幼儿园、小学、中学、技校、职工大学、汽水厂、啤酒厂,甚至殡仪馆。 本厂职工的一生,可做以下概括:生在厂医院,在厂办幼儿园长大,然后是厂办小学、厂办中学,高考一定是落榜的,去厂办技校,两年后进厂当学徒,在某个老大姐的撮合下,拿着两张厂俱乐部的电影票,去见一个年纪相仿的青工,几个月后在厂招待所一楼的餐厅里办了婚礼,再生儿育女;在宿舍、学校,以及厂区之间过起三点一线的生活,直到垂垂老矣。最终在厂区西缘的殡仪馆里接受家人亲友以及同事的送别,成为一抔白灰,用精美的木盒盛了,葬在厂区东北的公墓里,水泥封过,竖起石碑,名字用红笔描过。旁边一列已经镌刻完成的名姓则保持着花岗岩的本色,一待作为配偶的名姓的主人故去,化作另一盒白灰,与之合葬,就也会被描红。子孙辈会住进从前的房屋,继续从前的生活,不曾改变。 我爸在厂里工作,作为本厂子弟,如无意外,我的一生也将如上所述。但在我小时候,命运曾经有过一次小小的错位。因为我妈在市区的一个工厂工作,于是我在市区上了幼儿园和小学——当然,也是厂办的。在这漫长的通勤生涯中,我和我妈每天都奔波于本厂与市区之间,虽然在市区的活动范围大多也是围绕着厂区,但那里有不同的工厂彼此相连,街上的人并不都穿着同一种工作服。同学们的父母除了有一位和我妈在同一个工厂外,其他同学父母所在的工厂则五花八门,有矿山机械厂、中捷友谊厂、老龙口酒厂,甚至更遥远的东药六厂。那里不像本厂,家长们的工作单位不是只以车间区分。 我家住的宿舍区是平房,从家到公交车站,要走过一段漫长的路,路的西侧,是一排排红墙灰瓦的职工宿舍,整齐划一。据说那里原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被本厂征用后,拉来建筑材料,由工人们一砖一瓦亲手搭建。一排平房五户,有小院和仓房,进屋是自来水管、炉台和厨房,正房是个大单间,容得下一方土炕、一桌一椅和一个双开门的衣橱。五排共用一个公共厕所以及垃圾箱。在平房的尽头是田地,那里种着玉米、甜秆或者水稻。那是本厂的“边疆”地区。路的东侧,依次排列着水电管理所和厂办大集体水泥厂。路上,晨光熹微,有凉爽的雾气,许多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骑着自行车驶过,他们并不说话,偶尔响起清脆的车铃声,车筐里的饭盒颠簸出一片轻响,更衬出清晨的宁静。 走过水泥厂,就是一条横贯的铁路,铁路两侧立着警示牌,但从不见有火车驶过,铁轨旁杂草丛生,枕木灰黑龟裂,老态龙钟。我跟我妈到铁路旁的粮站凭粮票和副食本买粮买油时,总是盯着淹没在荒草中的铁路,希望远方能响起汽笛的鸣叫,会有喷着白色蒸汽的火车驶来,但每次都未能如愿。 走到公交车站,我们与自行车溪流分道扬镳,它们在被查验过工作证后汇入厂区大门,然后向东流淌,再分出不同的支流,流入不同的车间。我和我妈则在车站旁,等待登上拥挤的公交车。第一辆公交车行驶很长时间,再换乘另一辆,几站后下车,步行十几分钟,才能到我妈工作的工厂。这原本曲折的路途总会在小北关街戛然而止,因为那里也有一条横贯的铁路,只是相比厂里的,这一条繁忙异常。铁路两边的长杆放下,穿铁路制服者挥动小旗,阻拦试图推自行车闯过铁路的人,于是公交车上响起一片抱怨声。许多乘客和我妈一样,不断看着手表,讨论着多长时间才能通过,会不会因为迟到被扣掉奖金。和大人们的患得患失不同,我饶有兴致地看着火车头从风挡玻璃的这一端徐徐进入,又徐徐退出。从侧面车窗,我看到有铁路工人弯腰叮叮当当地敲击,再站起,被煤块、矿石或者木条箱装满的货车厢已经挂在火车头上。火车头从公交车风挡玻璃的这一端徐徐进入,未等驶出,便已停下,公交车上爆发出一阵咒骂,盖过了单调的警示鸣响。等了不知多久,火车头启动了,徐徐驶出风挡玻璃,接着是一节又一节黑色的车厢,当最后一节终于也驶出了风挡玻璃,木杆徐徐升起时,公交车司机忙把烟头扔出车窗,猛按喇叭,接着拉动挡杆,踩下油门。我妈则忙不迭地嘱咐我:来不及了,你自己去学校吧。我知道,她可能要顺着厂大门北侧的自行车库角门溜进厂区,好避过蹲守在大门口的考勤干事。 我姥姥家也在本厂的宿舍,红砖灰瓦,和我家的样式差不多,住在那里和住在家里并无多少不同。只是那里的朋友要比我家这边多许多。我们的友谊源于一同翻过教学楼后低矮的围墙,也源于中午各自的饭盒。厂办小学的锅炉房太小,只能供应热水,于是每到中午,小学里就会拥入许多穿着工作服,提着装饭盒网兜的家长。我们在别人的饭盒里挑选翻拣,也把自己的饭盒奉上。吃过后,把装着钢勺的空饭盒装进书包,只待放学后勾肩搭背,一路跑一路叮当作响。我有位要好的同学,家住中捷友谊厂的宿舍。我去他家玩,也要经过一条铁路,铁路对面时常飘过酒糟的香气,经久不散;那也是一座工厂,制造着令人销魂的白酒——龙吐天浆,泉涌玉液,老沈阳谁不知道赫赫有名的老龙口呢? 我小时候以为所有的铁路都是连通的,只要等到火车来,像电影里那样,跑着攀上火车,它便会带着我驶过小北关街,驶过老龙口,驶过北站、南站,穿越各个城区,甚至驶过太姥爷家白墙绿顶的旅顺站,飞快地抵达任何一处铺有铁路的地方。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幻想逐渐破灭,许多真相接踵而至,令人沮丧。例如粮站旁的那条铁路不过是本厂的厂内专线,用来运输原材料和成品;那凉爽的雾气,则是水泥厂产生的粉尘;那一望无际的田地的主人并非农民,而是住在宿舍区的本厂职工,他们业余时间在这片弃置的荒地上种下庄稼,并像农民一样劳作,只为秋收后有一笔额外收入。自然,在沈阳这座工业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铁路,也不一定是彼此连通的。 等我读完了小学,就回到本厂的厂办中学就读,在渐渐适应本厂生活的同时,也淡忘了市区的许多事和人,六年时光,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我也成了那段只可在厂区通行的铁路。 不过毕竟时间在前进,有些变化也悄然而至。我家从厂区北端搬入了南侧新建的集资房;每栋六层,每单元十二户,使用面积六十六平方米,实打实,没有公摊,还附赠地库与阳台。许多旧物都留在了平房里,例如充当矮凳的电缆线轴、用来补小院栅栏的下脚料薄铁板(这又是一个迟来的真相,那上面被轧出一个个圆孔,只有圆孔间的部分还藕断丝连,小时候我一度以为那是专门加工出来做栅栏的)、装着旧教材和作业本的炮弹箱、印着红双喜但已斑驳沦落到盛放煤块的脸盆、打煤坯用的木模、筛煤粉的细筛、用来引火的油渍斑斑的锯片包装纸、缺失了墨色镜片的焊工面罩(我不过是想观测日食,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还有无处不在可以捆扎一切的小布条(草绿色,宽窄不一,长短参差,这些边角料来自我妈所在的工厂)。 小院里还停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这辆车陪伴我爸许多年,黑色的三角车架已经被他擦出暗红色;可我只用了一个暑假就骑坏车轴,撞弯车轮,磨平闸皮,还不算扎了许多次的前后车胎。但这一次我爸原谅了我,因为他知道我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并没有泡在网吧、迪厅或者旱冰场,而是骑着这辆老车往返于厂区和北海街,清晨送报纸,白天送水。挂载着两大桶纯净水的老车在爬上望花街的高坡时,因为我站起身蹬踏而吱嘎作响。而支持我在烈日下奔波的理由如今看起来有些可笑,我只是想多留一些零用钱,添置个CD机,或者买一双雪白的旅游鞋。总之,在去大学报到时,不让自己这个厂里子弟看起来灰头土脸。 相比满怀心事的我,我妈倒是满心欢喜,在结婚二十多年后,她终于不必再与田地为伍,住进楼房,成为真正的市民。她已经受够了夏天满院蚊虫和癞蛤蟆,冬天满屋寒冷并煤灰的日子。最让她高兴的是,终于摆脱了近在咫尺的水泥厂。不用再一遍遍去扫地板革上的灰土,洗过又晾干的衣服上也不会再有灰色的斑点。我爸则一直沉默不语,心里盘算的是要给我预留一笔学费,除去工龄抵扣的,余下的房款怕是要去走走亲戚朋友才能凑齐。 我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停在仓房,走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小院,我妈问我爸,门还锁吗?我爸没言语,而是拿起大锁,双手从上面的空隙中伸进去,熟练地插入门闩的挂扣,咔嗒一声上了锁。他退后两步,打量着那个红色的铁门,底下是一整块铁板,上面则是铁条组成的半圆和若干射线,象征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这门是他亲手焊接、油漆和安装的。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我和我妈跟在他身后,踩着炉灰渣子铺就的小路,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当我们走过废弃的铁路时,我爸说,别看了,早停了。铁路旁的粮站已改作饭店,门口那永远油腻腻卡着标尺的油桶也换成了硕大的音响,放着《我的1997》《相约一九九八》和《伤心1999》。 熬过了下岗潮的阵痛,新世纪初的沈阳一片欣欣向荣。随着大学扩招和经济回暖,越来越多的本厂子弟走出厂区,去市区寻找新机会。他们不再甘于像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那样,在这座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建成的老厂里度过一生。我去市区念了大专,之后在市区找了一份工作,朝九晚五,从本厂到市区,再从市区到本厂。 不知不觉,又二十年过去,市区逐渐向本厂延伸。我姥姥说,她年轻时过了小北关街还能遇到狼。我妈说,她小时会和我姥爷去望花拉回一车车黄土用来打煤坯。我爸说,他年轻时进厂,在宿舍区的西门还有围墙和岗哨,荷枪实弹,外国人一律不准进入,厂外来访客,需要本厂职工持工作证去领人,在登记簿上填写来去时间。可如今各式各样的楼盘代替了荒草与庄稼,疯长着、蔓延着,终于将本厂层层包围,并一点点向里渗透。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新生事物,例如超市、肯德基、广场舞和满街驮着外卖箱的红蓝骑士们,这些都在改变着曾经牢不可破的本厂秩序。 随着拆迁与新建,出售旧物的人们多了起来。不只本厂,市区也在进行着钢筋混凝土的新陈代谢。一座又一座工厂被搬走,一片又一片宿舍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楼盘、绿地、广场和购物中心。当一场铸剑为犁,化工业区为居民区的城市化进程悄然兴起,人们也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向生活在工厂中的旧时代作别。他们沿街摆起一个个铺着雨布或者被单的摊位,售卖着曾经陪伴自己几十年的旧物。 我愿意在这样的市场里走走,不一定要买什么,只是通过一件件物品,还原业已不存在的生活,既陌生又亲切。当出现成捆的练功券,或许就会有算盘陪伴;当铁皮文具盒被打开,或许其中就陈列着几支老钢笔;当发现手表后盖上有铁路的标记时,旧铁皮盒里没准就有几枚铁路制服上的金属扣子。当然,更多的则是各个工厂的工作服,以及厂工会经常用来充作奖品的塑料封皮日记本和钢笔。钢笔都很廉价,除了英雄、永生两大品牌之外,最多的是白翎,那是丹东金笔厂的产品;还有些笔身硕大的钢笔,笔夹上镶嵌着硕大的染色玛瑙,放在纸盒里很唬人,那来自哈尔滨友联金笔厂。而这些老钢笔和其他旧物,以及被拆迁的工厂一样,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还有人愿意购买、保存、修整、收藏,除去消失殆尽的实用价值,更多的,该是因为怀旧。 我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对老旧钢笔的热爱,我把关于它们的点点滴滴写进了《金无足赤》,试图以旧物唤起故人、故事与故情。在小说中,主人公周大宇乘坐火车从沈阳出发,走遍周边的小城,只为在旧货摊中搜寻稀有的旧钢笔。而他的师父老甘,当年随父亲和设备从上海出发,一路北上,先是京沪线,继而京沈线,之后是中长线。当他们抵达哈尔滨后,上海关勒铭金笔厂从此花开两朵,一支并入上海英雄金笔厂,一支成为哈尔滨友联金笔厂。 于是钢笔、铁路、工厂,都在这篇小说里汇聚,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当然,除了怀旧,我也更愿意接受城市的另一面,欣欣向荣的一面,渐渐连通的一面。 最近我和朋友们去市区的文创园看了诗歌装置展,文创园由废弃的阀门厂改建。看过展出后我乘坐地铁回家,二号线转四号线,等我从新建的站点踩着滚梯渐渐上升时,忽然感到一阵虚幻,刚刚开通不到一周的四号线将厂区与市区联系了起来。这行走于地下的列车借由纵横交错的铁路,终于将老城、新城,浑南、沈北,铁西、大东,厂区、市区,这城市中的各个部分连通起来。 不过我又想到,或许真正连通这座城市各个部分的,并不是铁路,而是人,愿意走出一隅,四处探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