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倩,在《人民日报》《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作品数百篇。出版散文集《半亩原乡》《只言今夜宿葭萌》等,出版长篇纪实文学《八千里路》。曾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四川散文奖等奖项。 一家人 文/罗 倩 一 车子勉强开到村委会,村支书领着我沿一条蜿蜒的小道去找我的帮扶户。一场凉薄的雪刚刚消融,路面泥泞,一不留神就是一个趔趄。踉踉跄跄抵达我帮扶的人家,浑身已汗涔涔。 几间低矮的老木屋摇摇晃晃,土坯墙上裂缝斑驳。屋旁一棵老树木然地杵着,寒风次第吹落枝上的枯叶,直到最后一枚也被裹挟着刮过旧瓦屋顶,蜷缩着粘在了长满青苔的墙根。 我躬身迈过苍老的木门槛,脚下一崴。“慢点儿,慢点儿。地不平。”一双粗糙的手扶住了我。灰蒙蒙一片,我勉强看出眼前的阿姨个儿不高,衣着简朴,满脸沧桑,一头灰白短发。屋里除了破烂的桌椅和几样残损的农具,再没有其他物件,角落生着一堆柴火,火焰忽闪。这是川北一带老式的取暖方式,在地上刨出一个土坑,架起柴火,上面挂着黢黑的鼎锅。 “来,快坐。”罗加青一边招呼我,一边为我支好小木凳。我在火堆旁坐下来,木凳咯吱咯吱地响。木柴的灰烬在青烟中翻飞,徐徐落到了我们的身上。 “这大冷的天,还来看我们,辛苦你们了。来这儿不习惯吧?”罗加青低下头拍拍裤腿上的泥,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穷地方,就这样子,让你笑话了。” “这可见外了,阿姨。我也是农村长大的,来你家跟回老家一样。” 她咧嘴笑,眼角皱纹深陷。“听书记说,你也姓罗?” “嗯嗯,罗倩,叫我小罗就行。” “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呢!” “从现在起,我们不只是‘家门儿’(四川方言,指同姓的人)了,做脱贫攻坚工作,我联系你们家,我们算是亲人了。”我伸手搭在她的手背。 她先是微微一震,愣了几秒,而后把我的手翻过来放在掌心,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她微曲着身子点点头,我回以微笑。 起身离开时,她轻轻拉住我,柔柔地吹去我头发上和肩上的灰烬。屋子里火燃得更旺了些,她原本灰白的脸上着了一层层淡淡的红晕。走出院子,我才发现自己脸颊上有两行润润的痕迹,伸手去抹。书记问我怎么了,我说风沙太大迷着了眼。 这是二〇一五年冬。我调入四川广元市昭化区委宣传部,随即参与到脱贫攻坚工作中。我们帮扶昭化镇(原大朝乡)牛头村,每一名干部随机分配三至四户贫困户。郭知陆家就是我负责联系的其中一户。 第二次去他们家,郭叔也在。得知我是新来的帮扶干部,他热情招呼我落座,一个劲儿道歉说,那天他不在家,怠慢了我。罗加青闻声从婆婆(四川方言,指奶奶)屋里出来。“小罗,你来啦!” 我上前挽住她:“怎么?婆婆身体不好?” “妈这几天都不咋好,一直睡着呢。” 我低头踏进婆婆的卧房。屋子只有一扇极小的窗,玻璃模糊不清,叽嘎乱响,老人躺在一架已看不出漆色的残破的小木床上。潮湿和霉味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婆婆,你好些了吧?”我俯下身去掖了掖被角。 婆婆缓缓睁开眼,从那褪了色破了洞的薄被下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娃娃呀,这么冷的天,还来看我啊……” “快盖好,婆婆。”我试图将她冰凉的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放回被窝,手却被握得更紧了些。 “娃娃啊,我难受啊,我咋不死了算了。我这是活受罪,也劳累了儿子、媳妇儿……”门缝挤进来一丝光亮,婆婆眼角隐隐有泪,“偏偏政策好,劳烦你们一趟一趟地来看我……” “婆婆,你只管养病,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一时间,我竟也说不出别的,泪水悄然滑落,又咸又涩。 婆婆名叫范金花,这年已九十二岁高龄。之后,我又几次入户看望婆婆,她的病情慢慢好转,床单被褥也换成我们新送来的。她总是念叨:“娃娃呀,真是让你们费心了。我现在就是死了都行,这辈子我最放不下我的孙娃儿……我造孽的孙娃儿……” 二 老人口中的孙娃儿,便是郭知陆夫妇的儿子——郭正波。他们向我敞开心扉,是在我们频繁接触几个月之后。 “我们没得文化,娃的名字还是上学报到时何老师给取的,他说这娃一看就聪明,以后有大前途,就叫正波吧。”阿姨的回忆里透着自豪。婆婆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门。“我那孙儿就是招人喜欢,又勤快又懂事,眼可尖了,总是抢着帮我,大小事儿挨个儿做起走。”婆婆干瘪的嘴角微微含笑。 阿姨从她陪嫁的旧木箱里抱出一本发黄的老相册,一页页翻给我看。山里气候潮湿,加之时间久远,照片大多已经泛白。当翻到一张红底免冠寸照时,一家人的脸色变得暗沉起来。 “这是?” “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张照片。那年他在广州照的,寄回来让我给他办身份证……十几年了……”阿姨起身进了屋,郭叔接过话头,他跟我讲这些时声音发涩。 照片中,郭正波留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盛行的“郭富城头”,穿宝蓝色的衬衫,套着宽大的灰蓝色西装。在我端详照片时,阿姨挪过来一背篓旧书放在我腿边。“看嘛,这都是我儿的书。”她拿起一本翻开,“这上头写了好多字呢!你看……”她又拿起另一本书翻开,轻轻摩挲,“可我不认得字……”那些书已通体泛黄,霉味扑鼻,被蛀虫啃噬得不像样。 “莫翻了!”郭叔朝她说道,见她并没停下,突然厉声呵斥,“喊你不要翻,不要翻啦!都十几年了!一点消息都莫得!”阿姨怔怔地望着那满背篓书,眼眶泛红。 郭正波生于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在昭化中学初中毕业后上了昭化职高。两年后,他和同学在东莞市的一家铜丝生产厂上班,他觉得工资低,不久就回村。在附近的镇上零零散散上了几天班,依旧不如意,便去了山西的工厂务工。厂里拖欠工资,郭正波同几个工友找到当地部门讨了公道,回到老家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去了海南三亚,不承想,在那里误入传销组织。郭正波两次写信问家里要钱。当时,郭叔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父母身体不好,家里本就捉襟见肘,只好觍着脸到处去借,好不容易才凑齐一万五千元。后来,为了还债,苦了一家人好些年。 好在郭正波成功脱离传销组织。郭叔劝他回东莞的工厂里上班,工资虽不高,但至少稳定。郭正波却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从三亚去了广州,并未告诉家里具体在干什么工作。那时家里穷,没有手机,每次通过别人的电话听到儿子的声音,郭叔和阿姨都要激动好一阵子。郭正波说过年一定回家,还要好好孝敬爸妈和爷爷婆婆。长辈哪里求啥孝不孝敬的,只盼到了年底,娃娃就回来了。那年八月,连日大雨,一家人又接到了郭正波的电话,说广州也是大雨天,还说自己的手机掉了,说这是用的别人的手机…… 谈到这里,郭叔没再往下说,阿姨垂着头不言语,婆婆也沉默了。是的,这是郭正波最后一次同家里通电话,之后的十几年再也没有音信。 凉风袭来,几缕凌乱的白发飘散在婆婆爬满皱纹的前额,她往脑后拨了拨头发,手指僵硬,身子发颤。“孙娃儿,我的孙娃儿哦……”婆婆嘴里念叨着,眨了眨深凹的双眼,泪终没掉下来。经年创痛,她的眼泪怕是早就流干了吧。 “儿啊,你到底是生是死……”阿姨再也抑制不住,抽搐起来,豆大的珠子噼噼啪啪地落下,一旁的郭叔耷拉着头,干枯的头发乱蓬蓬地堆砌着,皮肤又黑又糙。毕竟他六十三岁了。风掠过,破烂的棉T恤贴在他瘦弱的身上,落寞而悲怆。 起初,夫妇俩只要一听到关于儿子的消息,便迫不及待上门寻访,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乡里乡亲提供的只言片语,根本不足以成为找到儿子的线索。他们的希望一次次破灭,就这样被折磨着,找不到出路,在痛苦中越陷越深。 有什么办法呢?婆婆在她四十岁时摔坏了手,治疗不善落下严重后遗症;她患有肺气肿,常年靠药物维持;每年冬天手脚溃烂,直至次年夏季才能好转……郭正波失联几年后,爷爷中风,卧床几个月后离开人世,靠着邻里救济,家里才办完丧事。阿姨严重贫血并患有关节炎,各种小病不断,药不离身。郭叔骨质增生,干不了重活,没有能力外出务工,只能零散做些小工,种点粮食蔬菜,正常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都困难,更不要说支付医药费用和欠下的债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外出去寻找儿子,急在眉头,痛在心里,最终也只能将思念埋藏在心里,祈祷奇迹出现。 “起先,我真的是气着了,心想他回不回来都无所谓!”郭叔眼里布满血丝,“可是,这么多年了,我又怎么会不想他呢……”不善言谈的他终压抑不住,哭出了声音。 “你郭叔想儿子想得患了心病,有时候脑子都不好使了……”阿姨揩了一把鼻涕,“咋弄呢?没啥法,只有活下去,活一天算一天……” 听着他们的讲述,一阵酸楚涌上喉头。离开时,我看到婆婆拄着拐杖,站在矮小的房檐下,朝着出村的方向久久凝望。 三 车子七拐八拐,婆婆的身影很快掩在了蜿蜒的坡坎沟梁。我抚摸着自己还平坦的小腹,再也忍不住,泫然泪下。 来这里的前一天,我刚知道自己做了母亲,身体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我比以前更能理解,孩子对于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郭叔一家这十几年又经历着什么。对他们而言,家徒四壁根本算不上什么,最难熬、最可怕的,是这漫无止境而又毫无光亮的日子啊。 我一到家,便开始整理有关郭正波的寻人材料。我一边整理,一边心痛,初步整理好已是深夜。我看到郭叔一家埋着身子,窝在火塘边,火苗渐弱,破屋子越来越暗,隐约夹杂着叹息和呻吟。接着,眼前一团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惊醒。好在,只是梦一场。这夜我再也没能入眠,满脑子都是范金花婆婆,是郭叔,是阿姨,是风雨飘摇的深山里那个不像家的家。 我的老家也在深山里,一个曾经的穷乡僻壤。小时候,为了供我和弟弟上学,爸妈噙着泪踏上出川的绿皮火车,在大城市凌乱的建筑工地,在烟尘弥漫的工厂,一分一分地攒着血汗钱。婆婆一手带大我和弟弟。我趴在婆婆的肩膀,看见世界最初的模样,她是扎根在我心头的那棵树,护送我飞出大山,也为我守着归途。对婆婆而言,我是她的全部,我此生的遗憾,是婆婆没能等到我大学毕业,没能等到我好好孝敬她,没能等到我带她走出山沟沟,带她享享福。 投入扶贫工作后,我越发觉得,一辈子生活在乡间的老人,尤其是儿女子孙奔波在外的空巢老人,有一种生命透支的虚弱,在不可预测的境遇里,他们茫茫然被岁月推着前行。他们需要生活下去的耐心与勇气,更需要亲人的理解与陪伴。在帮扶工作中,我更多是像女儿或孙女那样,去体悟他们的孤独,尽可能满足他们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 四 我每周至少有两三天时间在村里,为帮扶户买常用药品和营养品,家里缺什么日用品,我就补上,方方面面尽量考虑周到,就像对待自己父母一样。 郭叔和阿姨再三叮嘱我,不要再为他们破费。有一次,阿姨接过我手中的东西说:“你简直就跟我的亲女子一样,不,比我亲女子还亲,我以后喊你女儿吧。”我双眼又一次模糊,搂过她瘦削的肩膀,狠狠地点头。他们唤我“女儿”,婆婆照例唤我“娃娃”,我不只是帮扶干部小罗,而是他们家里新的一员。 我强烈地想要为这个家做更多事,最迫切的莫过于寻找郭正波。我心里其实没有底,毕竟那么多年过去,找到他简直如大海捞针。我只能尽全力去寻找。为此,昭化区委宣传部一次次组织相关部门召开专题会议,商量寻人办法。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任何一种尝试。 昭化区公安分局组织力量,前往广东实地走访调查。昭化镇派出所广泛走访郭正波的同学、工友和亲戚。我继续完善资料,通过“宝贝回家”等网站同步寻人;不久后,我与《等着我》栏目组的志愿者们也取得了联系。 与此同时,四川省公安厅对郭叔和阿姨进行血液采集,即将进行大范围的DNA比对,让一家人重燃了希望。而这份希望已不单单是找到儿子,还包含着对未来生活的盼头。 精准扶贫,我们更是铆足了劲儿。 我们为郭叔一家购买了冬梨树苗、柿子树苗,郭叔精心栽植,几场细雨后,树苗发了新枝。省畜牧局赠送了猪崽,阿姨仔细喂养着,猪崽一天天肥壮起来。在围起的一片园子里,阿姨种了高山露地蔬菜,房后的半山上,郭叔试养了第一批跑山羊。我们又请来专家实地传授种植、养殖技术,郭叔和阿姨笑道:“居然还有机会成为学生,学习管了大用了。” 有一天我来到家里,郭叔刚挑几只大点儿的跑山羊卖了出去,正蘸着口水点钱呢。我看到他深陷的皱纹里,开出了喜悦的小花朵。 冬天将至,我给郭叔一家买了羽绒服。在我的再三催促下,郭叔脱掉他的旧外套,换上了新衣服。他理了理后背,拉上拉链,借着窗玻璃左右打量:“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呢。” 阿姨从田间回来,看到郭叔便打趣道:“咦,年轻了呢!” 我拉过阿姨,也为她换上新衣服。她满脸含笑,拿着衣服这里捻一捻,那里抻一抻,动作很轻。脱下新衣服,她又仔细摩挲了一番:“现在这料子好啊,又轻又暖和,很贵吧?” “不贵,你们喜欢就好。” “你呀,工资要自己攒着,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呢。”阿姨轻轻抚摸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期待孙儿的到来。 阳光漫了下来,温暖直抵心间。 五 也是这一年,建房提上议程。 要修房,资金哪里来?家里实在没有积蓄。易地扶贫搬迁可享受每人两万五千元补助资金。启动资金如何筹集?我们与施工队反复沟通达成协商意见,由施工队垫付费用先修建。房子不仅要住得舒适,还得美观,我们又邀请了区住建局总工程师进行规划。结合当地传统村落特色,最终敲定典型川北民居修建方案。 平地基,下基脚,筑圈梁,大家干得热火朝天。郭叔忙前忙后,会一点儿技术的他主动承担了部分木匠活。阿姨则打打下手,或者为工人们备瓜果茶水,成天乐呵呵的。婆婆看着新房一天天盖起来,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省公安厅运来建材,且慷慨捐助两万元,解了燃眉之急。一些社会人士也纷纷献爱心。 几个月后,一处“尺子拐”状的新房镶嵌在了青山绿树间,简洁明快,朴素淡雅。当地政府又完善了功能配套设施,厨房、厕所一应俱全,实现了川北民居“复合生态”。硬化了连接村道的五十米入户路,院坝则用青石板铺就,与古色古香的房屋搭配得宜,浑然天成。 阿姨在新床上仔细地铺好床单被褥,床头柜上摆放着那本旧相册和我为他们制作的纪念册。这间屋子是他们为郭正波准备的。只是,关于郭正波,依旧杳无音讯。 当初,是我给了他们一线希望,虽然我们用尽全力,但暂时是这样的结果。要是真的找不到了,他们又该怎样?彻夜难眠,思量再三,我鼓足勇气在自己休产假前找他们谈了谈。我想,寻人十个月来的点点滴滴,都该让他们知晓,并且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放弃,寻找还在继续。后来回想,我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劝慰和鼓励他们的了,只有他们的叹息、自我安慰以及含泪笑着一遍遍表示感谢,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晓得你们尽了全力,我们也想开了,这就是命,我们认。其实现在看来,我们命也不差,国家政策这么好,还遇到了女儿你。” “儿子的事情顺其自然吧,现在日子好了,你莫要再操心我们,安心生下娃娃,养好身子。” …… 几个月后,复工第一天我便直奔郭叔家而去。 原先的土坯房已拆除复垦,种上了各种时令蔬菜。园子里好不热闹,这绿的一畦像翡翠,莹润欲滴;红的像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里是紫水晶,客人来了,正好上桌面……篱笆边还被阿姨绣上了一丛扁豆花,蝶舞翩翩,也偶尔歇在菜心葱尖。 “娃娃呀,你来了啦!”婆婆笑眯眯地坐在门前的小沙发上。她穿着崭新的黑底红花外套,朴拙而清丽。“我做梦都没有想过会享到这样的福。”婆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了……” 半年来,虽然一直电话联系,可终归还是没有见面来得亲切。那天,我们聊了好久。青瓦屋檐下是忙碌的日常,但多了欢声笑语。每一个日子都有无数的发生和继续,有着渐渐丰盈的希望——这样的每一个瞬间,平常如鹅卵石,却绵延出了一条栉风沐雨勇往直前的小径。 “来,刚摘的梨,甜着呢!” “地里水果黄瓜好了,我去摘来你尝一下。” “女儿,把这个装上,我今早才蒸好的荞面馍馍,你们在城里买都买不到的。” “对了,你婆婆念叨着专门给你留的土鸡蛋,你喂奶要好好补补。” 同事们常常开玩笑说,你这哪里是下乡搞扶贫,分明就是回老家嘛! 是啊,本就是回家。 六 二〇一七年七月,婆婆病了。那段日子,我常回去。 除了宽慰,我没有办法减轻她的痛苦。再后来,婆婆就不能下床了。起先还勉强能吃下一点,渐渐地就什么也吃不下,只得加挂了营养液。本就瘦弱的婆婆只剩皮包骨。到了八月底,她几乎不怎么睁眼或开口,只有凑近她,才能隐隐感觉到微弱的呼吸。尽管如此,我每每去,只要唤一声:“婆婆,是我。”她便会很努力地撑开眼皮,竭力想伸出手来……我捧着她的手流泪。婆婆的子女们总是说:“还真就只有你,只有你叫她,她才会有反应。我们怎么喊,她都不回应。”这是一份怎样的“殊荣”,我百感交集。 再去看望婆婆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她竭力撑开越发深陷的小眼睛,眼底有泪。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我俯身在她耳边跟她说道:“婆婆,我在这儿。不用说谢,这都是我应做的。你苦了一辈子,就该享享福。”她用尽全力,朝我微微点了点头,一滴泪溢出眼角,消融在枕巾上那朵百合花的花心。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婆婆安然长眠,享年九十四岁。婆婆走了,但在我心里,婆婆一直都在。 七 二〇一八年初夏,一个蒙蒙细雨天,我又一次回家了。 “你们来啦,快来坐!”阿姨放下竹筛,提来木椅招呼我们落座。 地上好大一堆豌豆荚的壳,竹筛里是刚剥的豌豆,粒粒饱满,泛着莹润的光泽。阿姨笑着说:“今年豌豆好得很,我卖了几百斤呢!剥完这些,地里还有!” “姨,郭叔呢?”我边剥豌豆边问。 “你叔呀,在山上看鸡呢。” “这下着雨,还一个人在山上?”说着,我拿出电话,拨了郭叔的号码,欢快悦耳的铃声响起。郭叔接通电话:“呀,你们来了,等着,我这就回来!” 阿姨说,前段时间她特意给郭叔买了个小收音机。现在郭叔心情大好,在山上的小屋里喂喂鸡、听听歌,经常忘了回家。 上午十一点,我们开始做饭。郭叔到屋后抱来木柴,阿姨坐在灶后生火。我和两位同事择菜的择菜,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大家在厨房里聊着家长里短,笑语不断。 “来来来,中午尝一尝我们自家的肉,纯粮食喂养的猪,还没有用烟熏,你们城里可吃不到!”阿姨兴冲冲地提来一刀腊肉。 盛情难却,我们决定再增加一道青笋腊肉。 “等着,我去园子里弄菜。”阿姨提着刀便出了厨房,不大一会儿,削好皮的青笋递到了我手中,青翠欲滴。“咕噜咕噜”,锅里的土豆红烧肉溢出缕缕香气。准备工作完毕。阿姨往另一个灶孔里添柴火,火苗嗞嗞作响,我们继续炒菜,不一会儿就备齐了一桌饭菜。 我们聊着天、吃着菜。郭叔照例斟了一盅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意渐渐浓了起来。郭叔说:“去年我们家脱贫了。国家政策这么好,你们又帮了这么多,我们自己也要争气。今年我又养了两百多只鸡,还种了很多菜。” 阿姨也说:“自己的女子回来,就是高兴。你们是小罗的同事,也就是我们的家人,以后要常来。” 郭叔夹起一筷炝炒藕片,喜滋滋地说:“今年我在后山堰塘也种了藕。” “好啊,等成熟了留一部分自己吃,还可以卖些。”我接过话茬。 郭叔笑笑,看向我,慢吞吞说道:“我可不为了卖钱,我也不图吃。” “那是?” 郭叔放下筷子,端起酒盅又咂了一口,回味悠长。“我呀,我看荷花!” 那一刻,我怔住了,感到脸颊发烫、鼻子发酸。 “等八月荷花开了,你们要回来看哟!”郭叔温情脉脉地说。 屋外,雨打瓦檐,琅琅有声。我越发相信,所有失去的,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