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艳,女,1979年生,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文学创作一级,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数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雪落西门》《鲜花岭上》、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被中国作协评为“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先进个人。
责编稿签 《春风似剪刀》讲述了两个成长在城市工厂区女孩的经历,她们人生道路上遇到的困难、挑战与她们的性格、选择息息相关。李玉梅长得漂亮又是家中长女,既要承担家庭的重担又因为容貌而备受煎熬,最终为了逃离原生家庭草率结婚生子,她的后半生也随之拴牢在残疾的孩子和不和谐的家庭中。发小张金梅年少时平凡普通却热爱生活,孜孜以求光彩照人,一路以求学获得成功通道,精彩灿烂的人生陶醉在张灯结彩的情感表象之中,却在中年必须面对来自婚姻的迷惘。生活包罗万象,两人都曾在人生的节点处彷徨踌躇,但女性坚韧奋斗所持续迸发的力量给了她们勇毅前行的动力。 —— 文苏皖 1 一个姑娘长得漂亮,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又是祸事。 李玉梅在她们学校算是顶漂亮的,按后来流行的话说,是校花。那会儿还没有这个说法,但没说法不代表没想法,那些有想法的男生,就变着法儿地接近她、讨好她。她是个正派姑娘,打小儿***给她灌输的观念就是,“好女不嫁二男”,虽说眼下恋爱自由了,但也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要是接受哪个男生对她好,那就是有意思了,有意思就得好好谈,谈好了是要结婚成家的,不然就是耍流氓。这套逻辑在李玉梅脑子里根深蒂固,因而讨好她的那些男生,一个也没讨着好。 没讨着好的男生,若是胸襟坦荡的君子也就罢了,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呢?总有些不够光明磊落的家伙,胡乱编派她的闲话。“眼高于顶瞧不起人”是一定的,“骄娇二气思想腐化”也还算客气,离谱的是“和男老师眉来眼去”“在校长面前露大腿”这种充满细节的描述,简直要把李玉梅气得呕血。她在家里哭得悲痛欲绝,让***看不下去,拍着大腿骂起来:“哭哭哭,就知道哭!谁败坏你名声,撕他的嘴去,惯谁的毛病这是!”***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暴脾气,能揪着男人的衣领子从街头骂到巷尾。李玉梅性子软糯得多,和她爸一个样儿,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学校里的事断不敢回家说,这还是***出门打酱油半道儿上听来的闲话,当时就踹了那个眉飞色舞的男生一脚,酱油也忘了打,噔噔噔一阵小旋风似的转回家;把酱油瓶子往桌上一蹾,扯了李玉梅的耳朵就吼:“你倒给我说说怎么一回事儿!” “妈呀,妈……”李玉梅护着自己耳朵根。哪里护得周全,***的手比铁钳子还厉害,指哪儿钳哪儿,连她们食品厂的厂长都让她三分;厂长的衣襟给***钳过,一气儿扽下来三颗扣子。 李玉梅妈收拾闺女,从来不心慈手软,李玉梅因此只能逆来顺受。 受了气的李玉梅一头栽进里屋,扑在自己的小钢丝床上号啕大哭。她哭自己生了一张漂亮脸蛋儿,哭自己有这么一位爱憎分明的妈,至于谁在外面传她的瞎话,她哭不着那么远。 这也是最让***生气的地方,揎着袖子就追进来,把大腿拍得啪啪响。“你给我起来,找那几个王八蛋捋捋清楚!往后我再听到这样的闲话,我不抽他们,我抽你!” 那天李玉梅被***赶出家门,硬要她去找那几个传瞎话的男生“捋捋清楚”。李玉梅红着眼睛出了门,却不知道上哪儿找人捋这事儿。她只好去后街口找张金梅。 张金梅是李玉梅的发小儿,也是高中同学,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走哪儿都胳膊缠着胳膊。就是上个厕所,也邀着一道,不然就显得不厚道。这是女生独有的情感表达方式。男生看不惯这个,看不惯也不能怎么样,都知道“二梅”关系好,想追李玉梅,就绕不过张金梅。张金梅大脸盘子,长得不难看,但也算不上好看,加上她身架大,往那儿一站,能把李玉梅挡得严严实实,绝不给狂蜂浪蝶半点机会。 张金梅正在家里替***盘毛线。虽说早入了秋,闷热的天儿却没见凉快,秋老虎这么一折腾,倒似加倍热起来,几粒汗珠子挂在张金梅的鼻尖上,连拧着的眉毛也湿漉漉的。李玉梅一来,张金梅可逮着机会了,噌地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毛线往凳子上一丢,说一声:“妈,我同学找我有事。”牵着李玉梅就溜出来。 两人在阴凉地里站定,张金梅见李玉梅眼睛红红的,心里就明白了三分。她俩打小儿一块长大,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比一奶同胞的亲姐妹还心有灵犀。 “怎么着,***又骂你了?”张金梅心疼地拉着李玉梅的手。 李玉梅不说话,眼泪哗哗地流,流得张金梅着了急。“你倒是说话呀,来找我看你掉金豆啊?要我捧着不?”说着两只手作势兜成碗状,伸到李玉梅的面前,要接她的眼泪。 李玉梅被逗乐了,破涕为笑:“你就笑话我吧,反正我就是个笑话。”说到后半截,心里又委屈起来,不禁撇起了嘴。 当下两人把男生传瞎话这事仔细捋了一遍,觉得现在找上门去确实闹笑话,不如明天到班上找那几个男生对质,当着老师的面儿把这事说开,要是他们再传瞎话,就让学校处理他们。 张金梅转回家,扔在凳子上的毛线已经让她哥张金成给拾掇好了。张金成蹲在地上洗脸,跨栏背心洇湿一片,露在外面的腱子肉一鼓一鼓的。张金成抬脸问妹妹:“李玉梅找你啊?”张金梅点点头说:“***又把她给骂哭了。”张金成就笑着说:“这家里就属老大吃亏,每回妈都是骂我。”张金梅跟她哥打趣儿,故意拔高了嗓门:“今儿下班倒早,不过帮妈盘一会儿毛线,能吃多大亏?”张金成噘起嘴唇做个“嘘”的手势,厨房那边***的大嗓门已经甩过来了:“到家就吃现成的,怎么的,还不算占便宜!” 张家和李家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一子一女,爸不怎么管事儿,妈当家。不过张家是先有儿子再有女儿,李家是先有女儿再有儿子,张金梅比李玉梅在家里地位高得多。 张金成早张金梅和李玉梅两届毕业,在附近的模型厂工作。晚上厂里有篮球比赛,他作为队里的主力队员,扒两口饭,换上篮球服就得上场,因此没时间和妹妹打嘴仗。张金梅在一旁兴冲冲地说:“你慢点吃,一会儿我给你加油叫好去。”张金成摇着筷子,差点噎着:“拉倒吧你,我不耽误你考大学,好好在家温书,回头考不上,妈又骂我。”张金梅笑得直打跌:“好啊你咒我,叫妈骂你……” 李玉梅就没那么好的家庭环境,她在家里洗衣服做饭,被当半个老妈子使唤。弟弟李玉松刚上初中二年级,正是淘神的时候,不是砸了学校玻璃,就是割了女同学的辫子,要不就是把谁家的猫踢死了。爸妈都为这个弟弟提心吊胆,对李玉梅几乎不管不问,问她事的时候,一准儿是今天这样,不管青红皂白骂一顿了事。反正李玉梅听话,一骂,就好了,不像她弟弟,怎么骂都不长记性。 李玉梅长得比张金梅好看,成绩却不如张金梅,因此她对考大学没抱什么希望,觉得能像张金成那样进厂打工就不错。他们这片儿是工厂区,农机厂、矿机厂、砂轮厂、皮革厂、电池厂、化工厂、仪表厂、轴承厂、酱油厂、面粉厂、搪瓷厂……各厂也招女工,正规编制,国营单位,待遇不比男工差哩。李玉梅妈也觉得女娃子读大学不切实际,不如早点挣钱、成家。因此,虽说已经高三,李玉梅倒没有什么学业压力,如果不是生得太好看的话,可以说没什么值得烦恼的。 到了国庆节,不迟不早地,满院的桂花就开了。 桂花的香气飘满了金色的秋天,花香氤氲,水波似的荡漾开来。这又清幽又馥郁的香味儿最是诱人,浪漫地鼓舞着节日里的人们;所有工厂的门楼都装饰一新,有挂灯笼的,有插彩旗的,还有拉横幅的。张金成他们模型厂独树一帜,他们厂门楼上的“庆祝国庆”几个大字是由灯泡组成的,周边再用彩灯围个轮廓,既漂亮又新奇。这些彩色的轮廓灯时亮时灭,看起来像是在不停地跑圈儿,闪得人心花怒放,目眩神迷。到了晚上,周边的人家都跑到模型厂门口看彩灯,众人围着模型厂的门楼啧啧称叹,竖着大拇指说“高级”。 李玉梅和张金梅也手拉着手来了,张金梅指着梦幻般的紫色灯泡说:“我最喜欢紫色,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灯呢。”李玉梅点头说:“你哥在模型厂上班,工资高,待遇好,真让人羡慕。”模型厂是技术型企业,他们制作的大型光电模型先后到苏联、朝鲜、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民主德国、英国、法国、挪威、日本、越南等国家展出过。 李玉松也来看彩灯了,他和一帮淘小子围着门楼跑圈儿,拿弹弓瞄准最亮的地方。有大人呵斥他,他就涎着脸说:“瞄一下又没打,那灯是你老婆屁股呀?”人们一阵哄笑,那大人气得脸色铁青,作势要揍李玉松,李玉松早泥鳅似的钻进人群里去了。李玉梅虽隔着一段距离,却为有这样浑不吝的弟弟感到羞愧。这没家教的名声,铁定是套在老李家的门头上了。这一下,看灯的心情全没有了,她替自己寒碜,低了头就要往回走。张金梅扽她的衣角说:“才来怎么就走?”“不走等着让人看笑话啊?”李玉梅恨不得从来就没来过。 张金梅只好顺着李玉梅,前后脚挤出热闹的人群,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桂花树的影子投在她俩身上,月色朦朦胧胧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往鼻子里钻。张金梅深吸一口气,没话找话地说:“你说可奇怪,这桂花香四处飘,老远就闻见了,到树底下仔细闻吧,反倒淡了。”李玉梅把硌在脚下的一粒石子儿远远地踢开,哼一声说:“那有什么奇怪的,远香近臭,你没闻着臭味就不错了。”这句话把张金梅逗乐了。“真是这样,你看你弟是臭的,我看我哥也是臭的。”李玉梅也扑哧笑起来说:“你哥可比我弟强多了,要不咱俩换换。”“我同意,走,问问他俩的意见?”张金梅嘻嘻笑着拉李玉梅的胳膊,两人早笑作一团,你呵我一口气,我挠你一下腋窝,最后俩人统一认识:“他俩答应,咱爸咱妈也不答应哪!”这事便当作笑话,被扔进路边的树丛里。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