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福建省文联原副主席、作家协会名誉主席。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新世界》《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等,长篇纪实文学《天河之旗》,长篇儿童文学《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 责编稿签 杨少衡擅长以官场之壳书写人心与精神的维度,这次他借用一个“罐子”项目巧妙编织出陈其宗、葛云步和郭蕾之间的关系网,呈现出官场中不同的生命情状,同时又以节制而充满力量的表达平衡了叙事中的浓度和比例,既让笔下的人物呈现出处境之难,又散发出独具的精神光辉,以及那颗从未缺失的公正之心。陈其宗出事后,葛云步选择了保护郭蕾,因为他和郭蕾都拥有一种内在驱动,那就是对百姓的负责,对正义的追寻,即使天有不测,也不会因此陷入虚妄,而是在脚踏实地中迎来真正的成长,他们淬炼之后的灵魂图谱多了几许静气和庄严气。 —— 安 静 《天有不测》赏读 1 陈其宗问葛云步:“听说过那些罐子吗?” “煤气罐?” 陈其宗命葛云步回去“百度”。煤气与液化天然气是两回事,不能只知道在自家炉子上打开关点火炒菜。 葛云步笑笑:“我一定认真学习。” 陈其宗不要求葛云步学成一个液化气工程师,只要葛抓住机会。根据陈掌握的信息,这个液化天然气储备基地项目正在考虑更换地点,本市及葛云步或有机会。这种项目投资额巨大,产值可观,可有力提高GDP增长幅度。 “把它弄过来,是你一大政绩。”陈其宗直截了当。 “好极了。”葛云步说,“市长容我回去商量一下。” 陈其宗眼睛一瞪:“你自己要有决心。” “当然,当然。” “像是有哪里不放心?” 葛云步承认感觉不是很踏实。如果项目真的这么好,他们那边为什么不紧紧抓住,还要放出来让别人争? “你这是问我吗?” 葛云步连称不是。不过他确实得先了解一下情况,跟赵式霖他们商量一下,有利于形成共识与合力。 陈其宗说:“行,好好商量,黄花菜凉。” “市长放心,肯定不会耽误。” “不会吗?” “是的是的。” “你这个人果然中气不足。”陈其宗说。 葛云步不愠不火,虽然贵为县委书记,说话声音不大,尾音略显含糊,不像陈其宗一开口斩钉截铁。有传说称当时陈其宗除了对葛的中气不满,还发问:“他们怎么会把那个县交给你?”此传说无从考证。据我们所知,陈其宗与葛云步之间以往似乎没有太多交集,不太可能有历史恩怨,但是陈其宗对葛云步确实显得比较苛刻。依我们分析,葛云步毕竟是县委书记,一方首脑,陈其宗再强势再不客气,不至于当面打脸。如果陈果真对葛如此不满,只会在背后恨铁不成钢。陈其宗下来任职前是省发改委副主任,葛云步当县委书记是陈当市长前的事情,否则以其印象,恐怕葛云步帽子堪忧。 时省里开两会,陈其宗和葛云步都是省人大代表,陈其宗在会场外提到“那些罐子”,要求葛云步“把它弄过来”。葛云步表现有些犹豫。不料隔日竟主动找陈,称自己已经连夜找人了解情况,这事可以干,请陈市长支持并指点。 这个项目有些曲折:数年前,本省为推动绿色能源建设,促进能源转型,邀请了一家著名央企到本省沿海考察,拟合作建设大型液化天然气储备基地。央企一个专家组经过细致的实地调研,根据水文、地质、岸线等条件,在本省圈定了四个备选地点,本市占其一,就在本县旧港乡海域。后来经过比选,也考虑地方的争取与省分管领导的倾向,项目地点最终选在本省中部一个设区市沿海,尘埃落定。项目位置选定后未能迅速上马,原因是当时国际能源市场波动,相关各方商定缓一缓,结果一缓数年,直到中央出台新的扶持政策,项目才被提上议事日程。这时地方上有了新情况:原定项目地点近年发展很快,建设用地需求量大,虽然拟划给储罐项目的用地一直保留着,周边大片土地却陆续批给其他企业使用,其中有一些从安全角度来看不适宜与液化天然气储备基地相近,且再做调整会伤筋动骨,非常困难。这种情况下,有必要另觅合适地点,本县作为曾经的备选点之一便有了机会。当年该项目初议时,陈其宗还是省发改委的处长,曾参与研究,对情况比较了解。此刻作为本市市长,他需要考虑全市GDP的增长问题,把这种大项目拉过来当然非常有好处。本县作为项目备选点,葛云步的态度便显得极为重要。 据说后来陈其宗曾表示,如果葛云步缩手缩脚不敢去争,那就只有换人。陈其宗只是市长,不是市委书记,本市用干部不由陈主导,但是以其强势,如果坚持,恐怕葛云步还真的只好走人。还好葛及时止损。 半年后,这个项目确定落于本县。整个争取过程中,陈其宗起了关键作用,该领导消息灵通,比其他地方领导更早得知项目拟寻新址,于是便能推动本县先声夺人,在其他可能的备选点刚刚得知消息时,本县已经率先与央企做了沟通并将企业专家组请到本地深入考察。陈其宗在省里重要部门工作多年,手中有大把人脉,从中央重要部门到省重要领导,几个关键节点上的难题靠陈其宗争取上边支持,终得以破解。葛云步虽中气不足,要紧时候基本给力,陈其宗指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不辞劳苦,动作敏捷。应当说他有一种紧迫感,由于自然条件和偏僻区位所限,本县在本省本市各沿海县中属于较不发达县份,发展偏慢,引进大项目有助于改变后进面貌。葛云步在这种地方任职,很需要有大的建树。“他们怎么会把那个县交给你?”传说中的这个问题让他有压力,他得不遗余力。这个项目有陈其宗在上边运筹,有葛云步在下边奔走,可称珠联璧合,终于圆满落地。 项目正式获得批准是三月一日,陈其宗顺口一叫便成了“301项目”。项目渐趋明朗之际,葛云步命县委组织部部长吴胜仔细查阅本地干部档案,推荐几个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干部给他,要求四十岁以下,研究生学历,目前级别应当为副科或相当于副科,必须有石化学业背景,如果是液化天然气专业的,那最好。 本县虽然不大,干部队伍也不算小,满足葛云步要求的人员却不容易找,主要因为年龄、级别和专业限制,特别是专业。本县籍孩子考大学时,填报的专业肯定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会没有石化天然气方向的,但是他们学成之后多半不会回来,因为无用武之地——迄今为止本县能与石化产业沾边的企业很少。此刻书记有要求,组织部还得认真一寻,沙里淘金居然找到了五位,列出一张单子送到了葛云步的面前。葛云步看了感觉不满意,主要是专业背景较差,其中有两位在大学里分别读的是英语和经管专业,只不过学校是石油大学而已。 “确实比较勉强。”吴胜承认,“我们还稍稍放宽了条件,再没有了。” 葛云步把五个备选者一一叫来面谈。前四位谈过之后,感觉都一般。第五位被葛云步排为垫底,从一开始就认为最不合适,因为读的是地质学院,专业是石油勘探,与液化天然气并不是一回事。另外一个原因是此人为五人中的唯一女性。 她叫郭蕾,长相端正,谈吐得体,时为县燃气公司总经理助理,没有行政级别,却有副高职称。郭是外地人,硕士,研究生毕业后随男友来到本县,考入燃气公司当质检员,后来当了质检组长,再成为总助。其夫现为县农技站一农科人员。 葛云步跟郭蕾谈了话,吴胜参加。 “听说过那些罐子吗?”葛云步把陈其宗的问题搬给了她。 郭蕾已经听说了,也许因为就业于燃气公司,她对相关领域动态比较关注,外界传说本县要建一个大型储气场,她知道这是个大事,也是好事。郭蕾的燃气公司经营罐装液化石油气,不是液化天然气,但是她对该气体的了解程度明显比之前四位男士深得多,知道其主要成分是甲烷,为一种清洁化石能源。天然气经压缩、冷却至凝点而液化,海运时储罐温度在零下162℃,建于海边的液化天然气接收储罐也必须保持在这个温度,而后用约20℃的海水加热恢复气态,再进入输气管道运送,等等。 “你觉得这几个罐子对咱们县有什么好处?”葛云步问。 作为专业技术人员,她对GDP基本无感,对政绩什么的也缺乏意识。她能感觉到的就是储气项目建成后,本县近水楼台,燃料供应不成问题,成本还可能大幅度下降,燃气安全也更有保障。液化天然气恢复成气态过程会释放大量能量,行业上称为“冷能”,可用于发电,是清洁可靠能源。还有一个好处是环境,本县四周光头山很多,绿化效果不佳。只要管道燃气一通,不要几年山上的树就长起来了。 葛云步皱眉头:“这是两回事啊。” 她认为是一回事。本县树种不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多乡下百姓还是砍柴烧饭。这是千百年来的老习惯,近年间虽有煤炭加入,由于传统、运输、成本和一些政策因素,煤炭使用有限,农村家庭燃料依然主要依靠薪柴。未来如果推广清洁方便且成本较低的液化气为燃料,大家不去砍树,那些山头也就自然而然成功绿化,不再是光秃秃一片。目前县燃气公司的罐装气的供应范围只在县城及周边,由于气源、成本和安全隐患限制,难以覆盖远一点的乡镇。如果有充足气源并改为管道供气,范围就可以大大扩展,山区沿海都可惠及。 这位女干部表现沉稳,有问必答,能把自己的看法表达清楚,却也不多说,不张扬卖弄,点到为止,多少有些拘谨。她肯定知道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部长不会无缘无故找她谈话,回答问题之际她肯定也在心里分析葛云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那几个罐子”有些情况,县领导需要向相关专业人员咨询?或者还有其他原因?葛云步对此不做解释,因为还在初步考查阶段,离确定尚远,没必要说。起初郭也一直克制住,没有询问究竟,直到谈话即将结束之际,才忍不住主动提及。 “我有点紧张。”她说,“有一个问题特别想问一下领导,如果不对请不要见怪。” “说吧。” 她见过葛云步多次,都是在大会场,或者本县电视新闻上。忽然间给叫来问话,感觉非常意外。心知一定有个什么事情,跟她有点关系。她问领导是否可以告知是什么原因。 “你觉得会是什么?” 她猜想可能跟她的任职有关系。她当总助有一年多时间了,公司里有人传说要把她提起来当副总,领导找她是因为这个事吧?难得有机会面见书记和部长,她想表达自己的一个愿望:如果真有提拔她的计划,她要感激领导的看重,同时也恳请不要考虑她。她不适合当领导,公司里合适的人还很多。 “为什么你不适合?” 她称自己适合做专业工作。她在质检组当组长,感觉特别踏实,到公司管理层就很不适应,总开会,老要发言,无话可说硬找话说。天天忙忙碌碌,过段时间回头一看,好像也没干成什么。她感到做质检的日子反倒更轻松,更实在。 “只是不喜欢管理岗位吗?” 她承认还有个人原因。他们的孩子还小,没有老人帮忙,孩子出生后就是他们夫妻俩自己带。丈夫单位里事情很多,孩子主要靠她。 “我记住了。”葛云步点点头。 这个女干部不记住也难。时下通常要官的多,不想当官的少,此女反其道而行。应当说她提到的不当领导的两条理由都还客观,有些人确实比较适合吃技术饭,女干部家庭拖累确实也比较大。如果有其他人选,以葛云步相对温和的性格,宁愿另找,不会勉为其难,赶鸭子上架。 按照葛云步的要求,组织部对几个备选人物的工作表现做了了解,这一了解问题便出来了:四位男干部各有优缺点,反映不一,表现最好的还是那个女的,单位里从上到下没人说她一句坏话。从人们的反映看,这人特点很鲜明,为人低调,工作负责,与人为善,能自我约束,还能吃苦,不服输。初来时,以硕士头衔当个普通质检员,没有一句牢骚,叫干啥干啥,工作尽心尽责。曾经有一次全市燃气安全大宣传大检查,她一连加班两星期,当时她的女儿还很小,家里没有帮手,她把孩子背上,一家一户上门做工作,人称“母女质检小组”。几个质检员各自分工包片,她的学历最高,困难最大,却完成得最快,也最好。 葛云步说:“看来就是她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2期 图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