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各地跑的朋友问我要地址,说要给我寄明信片。这些年她在天南地北,遥遥地给我寄过一些来自埃及、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的照片。现在她可能在加拿大,我没有细问。工作后,我的活动范围就是在工作所在的城市兜兜转转,搬过几次家。因此,她想起时就问我一下新地址,远远近近、隔山隔海给我投递一些远方的消息。 很久没有收到明信片了,也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哪个人的手写信。 除了工作性质寄来的文件外,收信几乎是学生时代的事情。 记得大学时期,我曾收到一封信,至今还记得当时那两天的一切。 准确地说,我先是接到一个电话,来自邮局的,让我第二天去取一封信。邮递员说了地址,但并没有说寄件人,也没有过多解释为什么让我自己去取。而我,就像所有对世界很好奇的年轻人一样,当时急于知道信件的内容,生怕因自己的原因导致信件丢失,就急匆匆地答应立即去取信。 邮局在北郊的尽头,而我在城市南郊的尽头,一路转了几次公交车,就像郊外旅游,还穿过大片农田。 然而,当我从陌生的邮递员那里拿到信件的时候,还是震惊了。那封信是平邮的,贴邮票的地方空着,别处也不见邮票。信封上只有我的地址,并没有发件人地址。唯一让人觉得它是一封信,是那枚清晰的邮戳。 信封是极其简约的、便宜的白色信封,里面摸起来也很薄。我小心地打开,只有一张信纸,是那种五线谱式的红色信纸。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信纸中间只有一句话:“最是你眉眼一弯,笑成一座桥。”字迹很小,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我是有点懊恼的,谁恶作剧让我环城从南到北跑了几个小时,只为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要揪出那个藏在暗处的人,转念又想是不是有人对我有好感?那个年龄,刚二十出头,非常敏感,生活又太沉闷了,也许只有爱情可以带来轻松。当真有人暗恋我吗? 我带着信件乘公交车回到了学校。信件薄薄的,夹在书里都没有什么重量。不知为什么,我虽然懊恼,却舍不得扔掉。那句话是手写的,看得出是个认真的人,每个字都写得很端正,又很小巧,彼此都不沾边儿。我是个喜欢写大字的人,字与字不是手碰到就是脚碰到,将自己的性子暴露无遗。我想,也许可以从同学中间找出那个人来,这样想着,人群中便多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我担心被人当成笑话,也为了表示自己是轻蔑的,并没有将这件事儿告诉任何人,只是暗中观察谁可能是写信人,怀有怎样的心思。那时候,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读书,除了简单的校园生活,几乎没有其他交际。老家的同学不知道我所在学校的地址,更不可能在信封上写出宿舍电话。我在大学校园里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既然如此,就不再自寻烦恼了。 我内心还是感到委屈,想起中学时代有的男生站在楼梯口把捡来的情人节玫瑰花硬塞给路过的女生,不知真相的女生如果收了,就会遭到一大群男生的集体嘲笑。我就曾经被这样戏弄过,虽然当时拒绝了鲜花,但一大群人的爆笑还是令我感觉十分难堪。这个人,难道是这样的同学,给一个女生寄一封信,看她如何浮想联翩或失魂落魄?那么,我偏不。我将真实的情绪和想法隐藏起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这样,我怀揣着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我穿越整个城市取过一封只写了一句话的信件。 我所在的城市当时仅有十万人,我们学校有一万人。虽然并非大城市,却是全国著名的旅游城市,城里的老街和城外的一座名山以及附近县城周边的很多古村落非常吸引游人。也许有那么一个人,通过网络或学校新闻搜到我的信息,再通过邮局查询到电话号码,然后就给我寄来一封信…… 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始终无法忘记那天从城南到城北往返的疲惫,这件事儿不算是恶作剧,至多是个玩笑罢了,穿越全城出去溜达一圈儿,就算是散心看风景了。 如同大多数青春期的孩子,我整个中学时代是寂寞的,大学时代亦然。但是当时已经是千禧年过去好几年了,网络发达,可以上网看电影,玩各种社交软件,从不曾期望谁给我写信。然而,我们都知道,当接收一个不知内容的快递或信件的时候,心情通常是快乐的,会觉得在世界某个地方,被某个人所牵挂和期待,尤其是手写信,让人觉得自己是被某人记在心里的。也许就因为这样的原因,有人用这种吝啬粗暴却也有一点点温馨的方式让我产生了好奇与期待…… 这么多年过去了,至少过去了十四年,那时候是大二或大三。每当我想起读大学的那座城市的时候,就会产生一阵子的恍惚感,很想回去细细查询,看看究竟是谁写了那封让我惦记了很久的信。不过,那封信早就丢了,一切无从查起。我也因读书和工作又换了几个城市。 我至今也不明白,邮递员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让我亲自去取信。记得到达邮局的时候,我观察了她的样子,三四十岁,是我现在这样的年龄,神色坦然,并不觉得让我来取信有何不妥。 而现在,我在一所师范类的大学里教写作。我在学生的作品中看到这样的细节,有人送她一张新年贺卡,她在多天之后借助隐形墨水才发现上面的表白秘密……这样的故事我在其他文章里也看过不少,比如一个著名的行为艺术家的一次行为艺术,在墙壁上写了两个无限小的字,有人蹬着梯子拿着放大镜和探照灯发现了其中的秘密,然后他们相爱了。学生的作文,我已经给出了分数,并且夸赞了她这样设计情节很独特,告诉她写作就要这样,设置秘密,然后推进事件高潮,接着解开秘密,推进事件发展。然而,当我静下心来回味这个细节的时候,又想起了学生时代收到的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件。我的懊悔来得那么快,为什么没有留好这封信?我也许可以通过信件的蛛丝马迹,发现寄件人是谁,就不必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这件事儿总是有遗憾,有牵挂。 也许,我常常在街头地摊不断购置各种放大镜,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揭秘类似事件的发生,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只是,在购买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潜在的关联。 我不知道那封信上藏着怎样的内容,现在,寻访它的一切尝试都显得没有意义,而且注定路径不通。也许寄信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儿,他不知道,这件事儿给收件人留下了怎样的一种无法释怀的心绪。 一张简单的信纸,一句话,似乎很随意,又好像是意味深长。是怎样的情感让一个人给一个各方面平淡无奇的女大学生写了这样一封信?若是一份炙热的情感多好啊,这样那个年龄长久的迷茫和孤独就得到了安慰,原来自己也是被生活需要过的。 其实即使是调情也是好的,那样寂寞无助的岁月呀。后来这样的信件一封都没有再出现过。 纵使是一个胆怯沉默的男人,也该想方设法说出自己的名字吧?那么,难道是犯罪分子的策略,有计划地引起收件人的好奇然后实施随机性的犯罪?有一阵子,我陷入对这封莫名信件的谵妄,苦苦思索这封信到底要表达什么,究竟是恶意还是好意?无名人躲在暗处,而我无法回应。 一封未署姓名的信件,是期待还是召唤?是对我的渴望还是对我的嘱托?我希望自己是被渴望的,是被某个人需要的。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也是在收到这封信之后,我更加努力地提高自己,让自己变得更美好,想着这样就真的可以眉眼一弯,笑成一座桥。 时至今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尽管人生坎坷,但这些年来我逐渐充满喜悦,一步又一步走在自己的理想之路上,甚至可以说,我近乎过上了我从小想要的生活:一份职业保障我的生存,也可以给予我世俗的体面;我有相对自由的时间从事热爱的文学创作。平日里,我对工作很勤奋,认真教书,用心呵护学生;写作时,我又把自己写出的作品当作是一种深层次的心灵探险。不能不说我是幸运的,但也有一些时刻,我会突然之间陷入某种无所适从,觉得内心孤独,漂泊无定。 前些天,我大学母校的一位老师加了我的微信,说收发室的人清理无人收的邮件,这么多年还能收到我的。 什么?我惊住了,浑身血液涌动起来。 那么,之后有信吗?有过这样的信吗?有过有意义的信件吗? 我大学毕业已经十二年。那些信件都下落不明了? 我急不可耐却又不知向谁诉说向谁讨要。人越往中年走,越觉得青少年时代的一切决定了未来。 这些年,我在各处留着踪迹,因着工作的需要。查询我的联系方式并不难。网络邮件里,我经常会收到一些陌生人或长或短的问候,也会有人给我寄快递,却再也没有那样一封信,那么强烈地引起我的好奇和懊恼。 文学写作,要建构秘密,然后推进冲突,再解密,接着进行新一轮征程。写作就像系扣子、解扣子。然而,生活不是那么简单,一些人,一些事,一辈子,不是每个秘密都能得到回应的。那些解不开的秘密,看似无关紧要,却总在想起的时候让人觉得人生细碎单薄。就像我自己,童年与求学时代一直飘零,不断换学校换城市,一直努力在琐碎艰难的人生中寻找平衡点,内心充满了恍惚与孤独。现在,我试图在我的写作课上讲述生活是可以解释的,而实际上,一些秘密根本就没有解法,因为设置秘密的人也许早就忘记了秘密。也许秘密并不存在,根本没有路径可循。也许秘密之门只对寻找秘密的人打开,那里面是分岔的小径,几乎人人都会迷途。 在世界各地游走的朋友问我要地址,我等着她隔山隔海地给我寄一些明信片来。在等待的时光里,我想到早年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仍然觉得像是远方有人等我,而我找不到抵达的路径。也因为这样,日子在回头检索的时候,仿佛多了回味与期待,连遗憾也是一种享受。 刘国欣,80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作品见于《钟山》《花城》《海燕》等刊。出版有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小说集《城客》《供词》《夜茫茫》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