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男,1973年生,广西北流人。小说家、诗人。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诗集《宇宙的另一边》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首届石峁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扬子江文学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 责编稿签 《日出日落》闪耀着朱山坡对个体人文关怀和自我探索的光芒。一个北大高考落榜生因为日复一日地观看日出日落而成为石羊镇的笑话,成了居民口中的“懒汉”,而高个子的他在邻里琐碎中依然葆有云卷云舒的状态和勇气,那些热情又失落的平常日子,最终成就了他独特的生活简史和精神长相,也改变了舅妈和“我”的认知。对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来说,天无绝人之路,深陷泥潭还是诗意栖息仿佛是转瞬而定。作者不动声色地击中了小镇上个体的心灵困境和救赎路径,也探寻出生命成长中与世界及他人之间的各种碰撞,并生发出意味深长的哲思韵味。 —— 安 静 《日出日落》赏读 1 外祖母带着我沿着一条废弃的旧铁轨来到了石羊镇。 这里看上去很破败,充满沮丧和颓废的气息,从空气就可以闻出来。一条乌黑的河穿过镇区,两岸有一些低矮而杂乱的房子,其中一些是被丢弃的旧厂房,屋顶千疮百孔,墙面残破,机械拆掉后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见。镇上的人不是很多,反正,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寥寥可数。我的到来,首先引起了一个高个子的注意。 我从铁桥那头走过来,在桥中央跟他相遇了。 这座桥是连接两岸的唯一通道。桥的护栏锈迹斑斑,桥面铺的是水泥,有的地方破了洞,像是桥的眼睛。桥底下是湍急的河水,还有露出水面的泛白的乱石。河床两边,那些杂树和草藤乱哄哄地蔓延开去,它们的叶子营养过剩,长得异常茂盛,散发着一股公牛发情般的气味。 高个子拦住了我的去路:“小陌生人,你从哪儿来?” 我回头看外祖母。一路上,她都是我的发言人。我可不敢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外祖母在我身后大约有三十米的距离。她步履蹒跚,走得很慢,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歇一阵,一副很不情愿回家的样子。担心她走着走着便睡着了,我得经常回头唤她,尽管她未必能听得到。 外祖母没有抬头看我,因此我并没有贸然回答高个子的问题。 高个子说:“那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我摇了摇头。 “我要去西山看日落。”高个子兴致勃勃地说,仿佛是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而且要让所有的人知道。 我抬头发现太阳不在头顶上了。他指着前面远处的山。那座山横向着,跟河流的方向是并列的,绵延起伏,看上去不是很高,但很陡峭,而且草木丛生,看不到路,要爬上去应该不容易。太阳往山那边移动,但速度比外祖母走路还慢,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高个子腰间挂着一只军绿色水壶,手里抓着一根细长的竹竿。除了高而且瘦,头颅偏小,嘴巴偏阔之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说话的时候很和气,也一本正经,并不把我当一个小孩子,而是像对待朋友一样亲近。我觉得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准备跟他别过。但他并不着急赶路,仿佛要将多余的时间在我的身上耗完。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日落?”他问我,“对我来说,两个人看跟一个人看没有什么区别。” 我摇摇头。 “明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东山看日出?”他朝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原来东面也有一座差不多同样高的山,跟西面的山遥遥相望,而且走向都一样。 我还是摇了摇头。 “看来你跟他们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别。”高个子说。 他可能对我有些失望,叹息一声,离我而去,很快便跟外祖母碰面了。他没有停下来跟她交谈,只是擦肩而过,我甚至不能断定他跟外祖母是否打了招呼或点头示意过。 外祖母的家在金沙巷的巷头,靠近主街道,豆腐铺的旁边。周边还有裁缝铺、打铁铺、理发铺和麻将馆,但傍晚时节冷冷清清的。因为有舅舅和舅母在家,外祖母家的院子充满了生活气息。房子和围墙明显重新修缮过,看上去十分牢固。家里的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的。舅舅矮小、秃顶,因为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让人听起来费劲。舅母偏胖,皮肤白净,看上去比舅舅年轻很多。引人注意的是她的鬈发,发黄,刚好及肩。 小镇并不小,在矿业兴旺的那些年,这里曾经辉煌一时。外祖母说,那些年,四面八方的人拥进来,镇上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像大都市。舅母就是那时候嫁到了这里。而我母亲也是那时候被一个从外省来的工程师拐走的。母亲是石羊镇最漂亮的“小绵羊”,离开的时候已经怀上了我。外祖母可能不放心自己的女儿,一直追随着我的母亲生活。半年前,父亲去了非洲探矿,并传来一些真假莫辨的绯闻,母亲六神无主,几天前也匆忙赶往非洲。外祖母把我从城里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如果父母永远不回来,我也将长久留在这里,成为石羊镇的一名居民。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高个子家竟然就在外祖母家的对面,只隔着五六米宽的石板路。一座破败不堪的院子。院门很窄,门板破损得像一块木筛子,上面还长了几朵瘦小的蘑菇。有三四间砖瓦房。屋顶的黑瓦几乎没有一片是完好的,上面还有一些长得老高的杂草。围墙很矮,是石头垒的,石头墙上不仅长着毛茸茸的青苔,还爬满了青瓜藤和牵牛花藤,如果再细看,还能看到硕大的福寿螺。院子里没有铺地板砖,只有几块形态不同的垫脚石形成了一条曲线,从院子外一直延伸到屋门前。一棵枇杷树在院子的西北角全力以赴地舒张着油绿的叶子。树上还有一个草帽大小的鸟窝,但又破又旧,估计是早被鸟遗弃了。 高个子站在他的院子里朝我喊:“喂,你好!” 我惊喜地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他说。围墙的高度才到他的膝盖,他只需要抬脚便可跨出来跟我握手。两个院子,彼此能一览无余。 我心里认同他的说法。 “我已经看日出回来了。”他兴冲冲地说,似乎这一天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一切都会得心应手。 我终于开口回应了他:“好呀。” “你见过日出吗?”他问。 我不能肯定。 “你见过日落吗?”他又问。 我也不能肯定。 “那你每天都在干吗呢?”他对我很好奇。 我说,我还在上学,现在只是假期。 他沉默了一会儿,沉吟道:“可惜了。你年纪小小的便已经错过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我不认可他的话,反问:“日出、日落有什么好看的?”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今天的太阳跟昨天的太阳肯定不一样。甚至每天升起和落下的都不是同一个太阳。你明白吗?”高个子说话的时候仿佛高高在上,我得仰视才能看见他的脸。 我不明白。初来乍到,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对一切都很好奇。 “就像什么呢……就像每天吃的豆腐一样,都是新鲜的。”高个子说,“绝大多数的人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太阳,而我,见过无数的太阳……” 我觉得哪里不对头,但又说不出来,突然醒悟:可能是跟一个外人说的话太多了。于是我转身要回屋子里去。 “你得像我一样,不要虚度光阴,每天都要干有意义的事情。”他很诚恳地对我说。 我回过头回答,好的。 然后,他还急切地告诉我,今天不要吃豆腐,因为他闻出豆腐铺的豆腐不够新鲜。 “做豆腐的老杜今天早起了十五分钟,意味着今天的豆腐老了十五分钟。” 我回到屋子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外祖母。她却劈头盖脸地对我说,不要听对面的人胡说,他是一个懒汉,全镇最懒的人,每天除了看日出、日落,什么正事都不干。 外祖母的话也许是正确的。早上见过高个子后,这一天很长的时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院子静悄悄的,直到快傍晚,他才从屋里伸着懒腰走出来,推开院子的木门时,门上的蘑菇受到了惊吓,掉了几朵。我站在这边的院子门槛上对着他笑。 “今天早上跟你说了太多的话,下午我睡过头了十五分钟,快要耽误我看日落了。”他对我说,“今天我不能怪你,但今后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你有义务叫醒我。” 我只是笑。他急匆匆穿过巷子,往大街西头跑。我想,他的影子也会跟着他跑,但跟不上,很快便跟丢了,他会不会发觉呢? 天快黑了,我正在屋子里吃饭,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喂,小学生!”我听出来,是高个子的声音。我走出门。他在外祖母家的围墙外,欣喜地对我说:“我刚才在西山捡到一只南瓜,是太阳在快落山的时候留给我的,它带不走。” 他朝我举起一只熟透了的南瓜,跟他的头差不多大。 “欢迎你到我家喝南瓜粥。”他真诚地邀请我。 我摇摇头。我对南瓜粥没有一点儿兴趣,因为今天外祖母折腾的晚饭正是南瓜粥。 高个子说:“不是每天都能幸运地捡到南瓜。当然,有时候看日出,也能捡到其他东西。” 外祖母在屋里叫我的名字,是命令我回屋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高个子提高了嗓门。这句话是朝着外祖母说的。 2 开始的时候,外祖母去哪里都带着我。但很快她便发现我经常在她的身后无缘无故地消失,像走丢了的影子。她惶恐地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差不多全镇的人都能听到,很快我的名字家喻户晓。她一呼喊,有时候,我从斜里的巷子或偏僻的角落跑出来;有时候,我重新出现在她的身后,拍打一下她的背;更多的时候,她呼喊大半天也得不到我的回应,因为我知道镇上哪些地方更好玩,偷偷地逃离了外祖母。她不耐烦了,而且,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放任我自由。于是,我像一匹小马驹似的在镇上乱闯。常常,我会在街头偶遇高个子。他的手里总抓着能吃的东西,比如青菜叶、萝卜、扁豆……有一天傍晚,他提着一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子,风把空荡荡的袋子吹得噗噗响。我问他:“你提一个空袋子干吗?” 他晃了晃袋子,说:“里面明明有一块肉,你没看见吗?” 他让我用手触摸一下袋底。我捏了一把,果然是一块软乎乎的东西。 “上我家吃肉去。”高个子又一次真诚地邀请我。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他很高兴,让我跟着他回家。我闪进高个子的家时,他用袋子遮挡着我,没有让对面院子里正在筛选黄豆的外祖母察觉。 高个子屋里黑乎乎、乱糟糟的,散发着老鼠和蟑螂的尿味。这个院子只有他一个人生活,显得过于宽大了,孤独的气息无处不在。一些房子是多余的,因为里面啥都没有。他睡觉的房间明亮一些,门板上钉着一块黑底白字的小木板,上面赫然写着“北大落榜生”,字写得倒是很端正,而且是用油漆写的,擦不掉,即使在昏暗中也闪闪发亮。房间里除了一张被蚊帐完全遮掩的木床,还有一个简易的书架,上面摆着马灯、收音机、笔筒、闹钟和瓶瓶罐罐,都是旧的,几本同样破旧的书和杂志散落其间。我进门的时候刚被蛛丝拂面,才十几秒钟的时间,出来时蛛丝竟然又接上了,把我的脸重新拂了一次。 厨房空间很小、很简陋,几乎看不到厨具,也没有多余的锅、碗、筷,好不容易才从一只塑料瓶里刮够一小勺的盐。肉有点儿馊了。他用清水浸泡了一会儿,然后扔进锅里,煮了一会儿,捞出来,小心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小心地将肉和莴笋一起炒。刚炒了几下,他突然想起什么,喊了一声“天啊”,扔下铲子往外跑。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小把紫苏和薄荷,放在水里用力搓了搓,然后扔到锅里,重新开火。那香气,顿时撑爆了厨房。 只有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碗口缺了一小块,筷子从头至尾都有霉黑。高个子把碗和筷子都给了我,他用手抓菜。肉把他烫得直叫。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肉,每次把肉扔进嘴里,我都像他那样发出惬意的笑声。 吃完肉,我才问他肉从何而来。他说,是捡到的。在去看日出、日落的路上,什么都有可能捡到。我半信半疑。外面传来外祖母的呼喊声,仿佛她知道我躲在高个子屋里。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全镇最懒的人?”高个子说。 我觉得是的,因为我从没见他干过正事,整天游手好闲,或睡懒觉。 “好像石羊镇的衰败、没落,他们的贫穷和愚昧全是因为我的懒惰造成的。其实我是全镇最勤快的人。”高个子说,“我说的是最勤快,你到底明不明白?” “就因为你每天都去看日出、日落吗?”我说。 “是,也不全是。有时候我也干一些别的。”高个子很诚恳地说。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