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很深的日子,我和祖康、潘真邂逅,在我所居的小镇。他俩是我文友。之前经常见,找好玩的地方,喝茶聊天,自然也说点诗文和字画。 感谢建明为我们摄影。我与建明,40年前相识,40年未见。见他神情竟然依旧,可见岁月磨人也难。那天,看了他40年前拍的沪剧《回娘家》的照片。那是我俩共同的经历。我认识了丁是娥,她是极好的演员。我感觉一个剧种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演唱总是水静流深,具有更多的可能性。听起来不动声色,是含苞的状态,是永远的好。京剧梅兰芳、越剧袁雪芬、沪剧丁是娥,都是剧种的代表性人物。丁是娥去世早。我老师张曙是送到她的。老师写的丁是娥逝世的消息,我至今记得。特别是那句“据说昨天清晨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一滴泪珠顺颊而下”,读来令人心酸。 约启程吃饭,选的餐馆在南市梦花街旁的学宫街。我出生在南市,这里是儿时的玩处。 旧时的灯花,新年的衣袄,窄窄的街,滚滚的人烟,仿佛昨天。长大了,来这里少了。梦花街,犹在左右。40年前,有人给我所在的副刊投稿,信封上写着梦花街某号。稿件有旧时书香。学宫街,我还去采访过。那天去,人家孩子生日,我和同事端木特地去买了蛋糕。之后,这家有人去了东瀛,给我写了信,说了在外的辛苦。那时我忙碌,误了回信。之后一直觉得有歉。 绪源在文庙旧书摊淘到了一本书,是我早年写的旧体诗集。一个没留名的读者,在书里通篇作了押韵和平仄方面的校正,字迹清脱。可以想见,他是个真实的读书人,看书、批注,看过、批过。我很惊喜,读到了他的意见。我藏着这本书,表达我对他的敬意,感恩他的指教。我与他素未谋面,也没机缘寻找,只是感觉他就在眼前灯花之边。 暖暖的阳光里,梦花街依然是儿时的瓦檐砖墙,平房里巷。学宫街已人去楼空,等待拆迁。那个原住的小巷,已不能入。站立片刻,我突然明白,约来这里吃饭,多半是记起了故人。 金声有一纸何绍基自用印印拓。共六方,杨龙石刻的,朱圆白朴,我看着喜欢。他知道我对何绍基有好感,就让我题了签。何绍基是一时士子。他的字好,是他才气横溢。不像时下衮衮书家,术而不述,字而不文。豪言不可一世,实在是痴人说梦。 我第一次见到何绍基的字,就莫名喜欢。也没临过,就是喜欢看。那年,在报社写对联,来了方传鑫、沈培方、陆康诸位。方、沈看了我写的字,说我写的是何字。说何字难写,因为他有学问。还要我好好写下去。这两位书家是厚道人,对我这个门外汉鼓励有加。之后,我思忖起来,感觉字是心绪的外表,如同皮囊是灵魂的外表一样。为什么我一见何字就喜欢,是因为它让我看见了自己的心绪。 徐邦达,素称“徐半尺”。一幅古画,只要展开半尺,他就知道是谁的手笔。说白了,也就是熟吧。听音乐、看下棋,一段前奏、一个落子,能知其里的,也不在少数。2003年,我在文物商店,也是才展开半尺,就知道那是何绍基的字。何字我熟,它像秦王负剑,又像飞天琵琶反弹。我见了,如见对酒老友,墨香醉人。何字条屏、对子多,横匾极少。卖家说是其十几年前收进的,说这幅字难得,也是我有缘,能得到它。字的全文是:“晋卿文藻风流,掩映当代。所作画水墨仿李成,著色师李将军。楼阁桥梁,遥山远浦,极设色之妙工,烟江叠嶂图所不到也。性之老弟属。何绍基。” 衡山路对上海来说,是极重要的。如说外滩是上海的门户,衡山路一带就是上海的堂奥。前几天,我路过衡山路上凯文咖啡,听说它要歇业了。不几日,果然。衡山路模样的些许改变,都是令人伤感的。 路两边拱成浓荫的梧桐树,叶色苍黄。我记忆中,在凯文咖啡也就落座一次。那个下午,蔡璐国外归来,约我,在座的还有雷平。蔡璐的作品《黑猫警长》主题曲,上海人家喻户晓。 我和她相识,也属偶然。写《济公》歌词的张鸿喜,见了我几页散文句子,觉得是歌词,说拿去给作曲家。没多久,蔡璐打来电话说:“鸿喜给我一沓歌词,选中三首,一看都是你的。就直接约你了。” 如约去了她家,她家在兴国路上。三首歌词,她都已谱好曲了。让我和她一起坐在钢琴前,听她一首首弹唱。说实话,她弹的,真是我心里原有的。诗歌原是无去处、却又执着投递的信,而收信人,更多是原先不相识的人。音乐呢,那是天籁,能听见和听懂的耳朵和心,从来少。真难得,那个下午。 不久后,她出国了。之后再见她,就是凯文咖啡的那个下午。后来才知,那是我和她最后一面。如今,凯文咖啡也已不在了。 朱蕊是我同事,好多年里,我们一起编副刊。我刚认识她时,她才二十几岁,已然写得一手好散文。如今她绘画。我感觉,她是散文成画,没理由不好。我特别喜欢她画的猫。她画猫,画得这般妖娆,她其实是在说破人心。但凡说破人心的画,无疑是上品之画。 市区东北角,福社开了一家陕菜馆,他家最好的自然是面食。我去那儿,邀了附近的朋友聚。涵芬楼主人,是一对作家夫妇。还有一对评弹伉俪,是我新认识的。评弹,自然就成了那天聊天的主题。海华是启东人,唱评弹,要先学苏州话。也是天意眷顾,他如今是蒋调传人。静慧是同里人,唱蒋、俞调,走朱慧珍开辟的路,让人羡慕。 自然,让人羡慕的首先是苏州评弹。唐代的扬州、明代的苏州,地位等同于近百年里的上海。繁华和风雅,难以说尽。福社是道地西安人,他也喜欢听评弹,听不懂,就看着唱词听。 《玉蜻蜓》说的是苏州的事。《珍珠塔》呢?据说,说的也是苏州的事。河南小方卿,远道来襄阳投亲。这里的“襄阳”,可能音是对的,字不是这两个,就在同里湖边上。所谓九松亭,似乎还在,乡人至今还常指点。 在场的人,拍了照。耀福说:“照片上是写评弹的、听评弹的和唱评弹的。”他也没忘补了一句:“还有兼供茶饭的。还有喝酒,看上了很别致的、适宜插花的小酒瓶,顺手带走了。” 读到一张六舟和尚所遗的拓片,是韩彦直手书的碑文。绍兴十一年腊月二十九日,岳飞被杀害于风波亭。岳飞遇害两月后,韩世忠让他儿子韩彦直手书一则“翠微亭题名”。他儿子时年才12岁,手书的碑文,清晰可读:“绍兴十二年,清凉居士韩世忠因过灵隐,登览形胜,得旧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以为游息之所,待好事者。三月五日,男彦直书。”翠微亭由来,应与岳飞曾在池州所作《池州翠微亭》有关。岳诗写道:“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作为同僚同代人,韩家父子心中有这点念想,何异长夜秉烛。 荼蘼开了的时候,潘梓发我梅花玉版笺题句图片,她是在她朋友圈里看到的。记起是2004年,我在锦龙堂即兴写的。当时写了两笺,分别写给存荣、南芳。对落款“时年五十有四焉”一句,犹觉感慨。 其中一笺全文:“梅花玉版笺,乾隆之物,清雅而不失大家气韵,二百五十年风雨经过,所剩已寥寥。人间珍物,见之唯恐在梦寐,今锦龙堂新制此笺,形貌全似故旧,难能之焉。南芳世家制纸,父辈制白玉版笺,为梅景书屋长物,可见纸,自幼时梦中早结绮丽。纸为何物?人间长有,一如茶酒,甚或饭菜衣衫,未可须臾离去。在中国,与纸之情分更浓更烈,因为笔、因为墨,纸变得隆重起来,也不能不精彩起来,而梅花玉版笺便是一枚精彩。人都忙碌,好心情不常有,因为天下好事不常有,而纸就可以是一件大好事,我以为就是。纸像天空,字是星辰,星罗棋布。这纸也美。纸是水面,字是飘落的桃花。桃花流水,人间春色。纸是人心,原本无瑕,原本有花之开谢,鱼之游栖,而字就是这花影鱼声。而今人已有了许多经历,新有的景致,都已有些淡然,面对好纸吧,就像对待自己的内心,让流连的思绪变成字,零零落落地排去。” 记下以上的一些事,这个春天也就别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