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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珠子树下

时间:2023-12-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刘诚龙 点击:

老弟瓮声瓮气朝我娘喊:恩妈,章红要你去拿米,拿油,拿被,你去不去?这话,我先听到了,也瓮声瓮气问老弟:拿么子东西?老弟告诉我,章红外面做生意发了财,村子里八十岁的老人,凭身份证可去她家领两袋米、两桶油、一床十斤的被。听起来蛮温馨的。我老弟意思是,莫去,别贪那个小便宜。我娘看着我不说话。我说去送,是人家善意;领,是我家善意。善意没有善意的回应,就好像歌声没有歌声的回响。

这名字让我狐疑,铁炉冲没得姓章的。我老弟说:就是红蛮样,书荣哥的孙女仔。老家把细妹子叫“蛮样”,一半是随意,一半是亲切,说来也要是“饱饭崽”才能获此称呼的。书荣哥的子息,当姓刘,何来姓章?她辅给她章表叔了哒。哦,记起来了,他表叔是新疆的,一个高大威猛的小伙子。“辅”字,普通话表述是过继。多是人家没孩子,自家孩子多,养不起,转让子女身份,给人去养,给人去送终。

01

书荣不是养不起孩子,他家孩子不多,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铁炉冲是殷实人家。时不时有人给他寄钱来,一个是他姐,一个是他妹,姐嫁在新疆,妹嫁在岳阳,都是有工作的。姐妹疼兄弟,每月都打钱来,五元十元的,是笔不大不小的收入,足以每月称几斤肉,搞双抢请劳力。书荣是“地主崽子”模样,大男子汉,细皮嫩肉得不像庄稼人,像个小干部。他是当过小干部,生产队时当队长,生产队转村,当村秘书。红蛮样便是娇娇孙,脸色红红润润,肤色白白胖胖。富贵有种,聪明有根,有福气的,怎么都有福气。

红蛮样住我家高头坪里,她老爷爷,我喊玉伯,是大地主,起了一栋青砖大房,一间大碓屋,屋脊怕有三四丈高。我们茅草棚,土砖屋,她家住青火砖楼。我家去她家,有四五十阶梯,都是条形青石铺就。自然,钱都是她老爷爷出的,工是她老爷爷请的。院子里出些富家,不是坏事。我回家常听到,某某村某某,每年出资三十万,给村干部发工资,某某村某某,花十几万,给院子小路铺水泥;百十年前,我喊“玉伯”的老人家,给院子砌了一条青石路。

玉伯还在院子外头的一条茶马道上,出资建了一座亭子,上十里下十里,打铁炉冲过,都在亭子间歇一会儿,喝口茶。亭子三步脚的地方,是铁炉冲的水井,打水方便。玉伯在亭子里砌了个土灶,土灶上架了一只铁锅,亭子吊楼上搁了竹篮子,篮子上放了些茶叶,放了竹勺子。要喝凉井水,去井里舀,要喝热茶,打水土灶泡。现在亭子还在,乡亲众筹,翻新了,土灶却不在了,装茶叶与勺子的竹篮子也没见吊在悬梁上了。

玉伯的青火砖楼,住了四户人家。对面的是文亚坨家,他爹参加过抗美援朝;隔壁的是荷婶家,“土改”时候当过妇女主任,她大崽就是温楚;斜对门的是映公家,曾是院子里最穷的。这楼全是玉伯家,因他是地主,把他家房产给分了,他自己分了两间,其他分给另三户。我见过斗地主,却没见斗过院子里最大的地主。最大的地主便是玉伯。我现在回到铁炉冲,扈奶奶还在诉苦,她是小地主,每次大队斗地主,都抓她去,斗她半边猪,就是不斗玉伯。她总说怪了奇了,大地主不斗,斗小地主。我以前回家,扈奶奶常到我家来打字牌,霸蛮叫我陪她打,她赢了哈哈笑,输了骂咧咧。有回跟我伯娘打,一下午,一把牌也没和,抓手牌甩到我伯娘脸上,我就知道答案了:不斗她斗谁呢?

我以为书荣是独苗,后来才知道他有姐与妹。玉伯那年过世,先是病,看样子不行了,发了电报给两个女儿。岳阳的回来了,见了她爹一面;新疆的回得家来,只能到田谷坳跪拜一抔黄土,献一只白花圈了。新疆回铁炉冲,紧赶慢赶,要坐七天七夜火车。书荣他新疆姐姐,名字我都忘了,她来我家,喊我娘叫福婶,我娘让我叫她宁姐。宁姐长长挑挑,眼睛大似铃,肤色白如棉。我怕是第一次见城里人吧,乡村细伢子,初见城里大姐,好像是见神仙,既妒羡又害怕,躲在我娘屁股后面,不敢出来。宁姐逗我:喊我,给你糖吃。说着,从四纶布青裤子里抓了好几粒糖粒子,花花绿绿糖纸包着的糖粒子,我伸手去接,宁姐把手缩到背后去:不喊就不给。我硬是不喊。宁姐逗了我几次,见我霸蛮不喊,便把糖粒子给了我,我一粒切几份,含半晌吐出来,又含着,一粒糖粒子,含了个把星期。还把糖纸收在课本里,到读初中,卖课本,还看到糖纸在。书卖了,糖纸还收着,现在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宁姐回来极少。我纳闷三十多年前,宁姐如何去了那遥远的新疆。后来看资料,当年王震开发新疆,来湖南招八千湘女上天山。宁姐定是这八千湘女之一员吧?也没谁这样告诉我,是我猜的。

父亲问过宁姐:你嫁的是什么人?宁姐笑,不答。据说她弟弟也问她:姐,姐夫是什么人?她也没答。玉婶问她,据说她也没答。院子里传说她嫁的是残疾人,双手截了的。我现在猜想,当是一位残疾军人吧。玉婶曾对宁姐说:你弟去新疆看看他姐夫吧。宁姐不答应。直到现在,谁都没见过铁炉冲的这位姑爷。玉伯没见过,玉婶没见过。

02

见过的,是她的儿子。那年我读师范了,她儿子来了铁炉冲,起码一米九,磊磊若松,不太爱说话,见人很腼腆。他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暑假来外婆家,年龄比我大些,大不了多少,却高我一个头,可以想象,他爹定然是高大威猛。从新疆大漠来到湖南青山绿水,也是挺兴奋的,每天东转西转,蛮喜欢爬山。书荣有个细崽,叫贤狗仔,蛮小,十来岁,每天提着竹篮子带着他去高山坳,去田谷坳,去对门山里,去背对山里。山上蛮多野果,羊奶子、金樱子、牛卵坨、毛栗子、野葡萄,去一回山,采得一篮。湖南是新疆的远方,正如新疆是湖南的远方,他来外婆家的湖南,天天都异样兴奋。

是忘了,还是本来不知他名字,只知道他姓章。他应该喊我舅,书荣哥叫他这样喊我,他不喊。他年纪都比我大,指定喊不出口的。我也没喊过他,喊他都是“喂”。喂,看牛去;喂,洗澡去。他喜欢洗澡。铁炉冲没河,有塘,田谷坳与背对山之间,有三口山塘。一口叫新塘里,新挖不久,我随父亲夯过堤坝;一口叫水库里;中间那口很小,水刚没腰,摸田螺是好去处,洗澡不行。最适合洗澡的是水库里,水库深,水深时候,怕有三层楼深。

章喂是旱鸭子,不知他的新疆是没水,还是以前不曾游泳过。酷暑,我们每天都去水库里洗两次澡,中午一次,傍晚一次,章喂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先是看我们洗,后来下水,抱着木桩,两只脚乱踢,踢得水花四溅。一个暑假,他都没学会游泳。松咯,松手咯,他学着松手,手一松,秤砣一样沉了下去,噗噗噗,呛了好多水,把我们吓得不行,不敢再让他松手游。

章喂出事,不是第一个暑假,而是来年。来年暑假他又来了。贤狗仔还是带着他,提着竹篮子,去山上采野果,采了个下午,采了一半篮,回家,回到水库地段。贤狗仔说,我去水库里洗个澡。章喂不敢下水,坐在坝上。水库周围都是树,苦珠子树、枞树、杉树,还有一蓬蓬灌木。章喂眼尖,看到了一棵硕大的苦珠子树,树上挂满了一簇簇、一梭梭的苦珠子。他兴奋得很,扒开灌木,去摘苦珠子。

苦珠子,学名叫苦槠树吧,据说是长江南北的分界树,江南才有,常年翠绿。《本草纲目》有记:“处处山谷有之。其木大者数抱,高二三丈。叶长大如栗,叶稍尖而浓坚光泽,锯齿峭利,凌冬不凋。”我们喜欢的是苦珠子,“子圆褐而有尖,大如菩提子”。籽实前面有个小尖,后面有个小帽,中间是长长圆圆,如圆珠。摘来苦珠子,挺好耍,拧着一转,苦珠子便如陀螺一样转圈圈。转苦珠子也如抽陀螺,放到炕桌上,让其斗架,谁的苦珠子先倒,谁就输了。摘苦珠子,转苦珠子,是童年一乐。

暑假期间的苦珠子,只能当游戏,青色又青涩,待其成熟,要到冬天,青色转褐色了,就熟了。“槠子似柞子,可食,冬月采之。”生着吃,苦涩涩的,炒熟吃,淡淡甜,《本草纲目》云:“内仁如杏仁,生食苦涩,煮炒乃带甘。”乡亲采来磨粉,可以制作苦槠豆腐,蛮苦,却也能伴饭。这还是一味中药,《本草拾遗》记:“止泄痢,食之不饥,令健行,能除恶血,止渴。”

《山海经》有记:“前山有木,其名曰槠。”铁炉冲无记:水库有木,其名曰苦珠子。章喂踏水岸,钻灌木,爬到苦槠树上,苦珠子簇生,掉璎珞也似的,一摘一串,一摘一络,很是满足人心。章喂摘得蛮开心,他在枝丫上,摆V字。咔。许是他身体太重,枝头咔的一声,连人连枝,扑通,掉进水库了。贤狗仔吓蒙了,半晌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爬到水库坝上,大喊,水库对着章喂外婆屋子,隔了里把路。这里把路,是一条亡魂路。那天是暑假最后一天,他次日是要去北京读书的。

03

***回来了,坐了七天七夜火车回来,见到的不是磊磊一个人,而是累累一抔土,埋在田谷坳上。田谷坳是铁炉冲的正坟山,年轻亡故,是进不了的,只能进鬼崽山。章喂是男子汉了,却无子嗣,进不了田谷坳,乡亲把书荣孙女红蛮样,过继给他,他便上了正坟山。

***回家,坚决要把他带回去,没谁能说服她,只好挖出送去火化。***用盒子装着他,把他带去新疆。

***再也没回过铁炉冲。三十多年了,没见宁姐回过。她根还在铁炉冲吗?估计不在了。宁姐妈几年后过世,她没回家;她弟前几年过世,她没回家。现在,宁姐如还健在,也怕有七八十岁了吧,不知她在新疆可好。

而书荣孙女改姓了章,没再改回来。她每年清明节都去章喂原来那坟墓上挂青。嗯,这个红蛮样现在算有造化了。

那年我已经师范毕业,也再没去水库里游过泳。不是我怕,而是因为我的生活迁移出了铁炉冲。

院子里老了人,都在水库坝上打账棚。账棚是供亡灵算账的,老家有习俗,人活着,在人间或赢或亏,或人家欠他的,或他欠人家的,入土后,得给他打个账棚,让他在里面加减乘除,算清人间输与赢。先前,账棚打在铁炉冲村口,石头谢家不干,说自从铁炉冲的亡灵账棚打在那里,对着他们村,他们村有好几位年轻人,无端无常。铁炉冲便把账棚打在水库大坝上。

好几次,我想去水库里看看,看到那里拱起晒簟便望而却步,遥遥望着,那里的一棵苦珠子树,愈发高大,枝叶繁茂,便无端想起了章喂。大学生啊,北京航空大学的,怎么就从万里之外的新疆,魂失在这棵树下了呢?命运掷骰子,也掷得没章法。

百度苦槠树,说这树结构致密,纹理细直,富有弹性,耐湿抗腐,是建筑、桥梁、家具、运动器材、农具及机械等的上等用材,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那章喂呢,也是上等人才啊,不说必须被当成一等人物,至少老天也应该把他当成二级保护人物的。

【刘诚龙,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十一届湖南省政协委员,湖南省邵阳市文联副主席。出版《腊月风景》《谁解茶中味》等作品多部。发表散文、杂文、随笔近2000篇,120余篇作品入选《中学生课外读本》等教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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