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却像草木一样逐水而生，河流到哪里，人类就会追随到哪里。2014年早春，我开始走读温州的母亲河：瓯江。当年十月，我来到了傍江而立的鹿城区横山村，了解到许多江事和人事，听闻该村黄家三代人与瓯江的传奇故事，并进行深入的采访。今年初秋，我早已完成了瓯江走读，几乎把横山村遗忘，却接到一个电话：你几次采访过的黄家第三代代表人物黄崇金已于去年因病去世，现在，知晓黄家故事的人很少很少，你如果不写出来，恐怕那些往事将与江水一起付之东流。放下电话，当时在横山村采访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一年秋天，还不到九十岁的黄崇金老人居住在横山老街西头一间平房里，每天吃过女儿送来的饭菜，就倚坐在门口看看天空和路人。他见我要了解他的家事，有些小开心，就打开了话匣子。这样的交谈，我们进行了许多次。

事情要从清光绪年间说起。那时，位于瓯江下游的横山是一个贫穷的小村落，黄崇金的爷爷黄章有出生在该村一农民家庭。黄章有十岁出头就与宿命抗争，他见瓯江上游的丽水各地有舴艋船经过横山时，常停靠在横山后畔园码头等候潮水涨落再行船，船老大也便上岸到横山街买卖一些货物，就萌生了做生意的念头。黄章有与青田船老大交朋友，并与弟弟黄前星联手在横山街开了一家南北货店，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几年下来，积攒了不错的人气和口碑。江水日夜奔流，东方有它的前程，黄章有不愿如父辈一样拘囿在这江岸边，他向往着辽阔苍茫的去处。黄章有、黄前星瞄准海上贸易，花重金打造了一艘三档篷帆（三桅）大航船，号称“黄新顺”。他们大量收购丽水山区从瓯江放排下来的木头，航海运输到上海、南通、广州、汕头等地出售，同时也做板枋、木炭、棉花和海鲜咸货生意。

抗日战争爆发，沿海形势紧张，为躲避战火，黄氏兄弟卖掉了黄新顺大航船，回家乡置办家业。黄章有在横山街开了一间南北货店，也叫“黄新顺”，销售红枣、桂圆、荔枝、红糖等货物，过着节俭的日子，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黄云钦、小儿子黄云木，各打造了一只小航船，多在瓯江上做运输生意。

每年三月是江南春耕的季节，黄云钦在春耕前一个月就开始忙碌了。他的小航船载重十二吨，以货运为主，春耕前后几个月都是到温州城区运畚扫（垃圾）。每天晨光初露时，他摇着船从横山出发，瓯江两岸的山峦在晨曦中还是灰暗的轮廓。风帆鼓涨，急驶如飞，到达温州城麻行或西郭码头约四个小时，黄云钦把船靠上码头，与早已在那里等候的老乡一起，把堆积在码头附近的畚扫一担担挑到船上，装到船沿与水面接近齐平时停止，在潮水上涨时摇船回横山。回到横山村往往天已黑尽，村庄、远山都成了一团团沉寂的影子，只有瓯江泛着白光，像天地间醒着的神灵。

1945年秋，抗日战争取得了胜利，黄云钦见自己的小航船已经破旧不堪，就打造了一只盆拖（一种驳船），与已长大成人的儿子黄崇金一起做起客运生意。盆拖船型长方形，船舱略凸出，木质船篷，船性平稳，像在江上漂浮的一间小木房，本身无自航能力，需要其他船只拖带。此时，使用机械发动机的轮船在瓯江下游已出现，青田温溪和温州麻行、西郭码头就有云龙轮船行驶，可拖带舴艋船和盆拖，最多时拖带一百来只，连接成五六百米长的驳船船队，远远望去，像一列行驶在江浪中的加长版火车，响着汽笛，一路前行，消失在远处瓯江隐没的地方。黄云钦坐在自己的盆拖里，见山景转换，江涛翻涌，蓝天澄净，鸥鹭飞翔。

十几年的光阴随着江水流淌而去，到了花甲之年的黄云钦把盆拖交给了大儿子黄崇金。二十来岁的黄崇金与父亲年轻时一样身强力壮，宽厚中带有一点偏执。他从小就喜欢投入瓯江的怀抱，十多岁就不仅能在台风天横游瓯江，还能走水于两岸间。瓯江的脾性难以预测，时而安详平和，时而烟水苍茫，时而粗野暴戾，他根据它的脾性和潮水的涨落行船。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云龙轮改名“瓯江1”，驳船一只收费两元。百姓安居乐业，出行更加频繁了。过年过节，每只盆拖都挤满了人，船舱里挤不下，就坐到船背上去。1963年春夏之交的一天下午，黄崇金在返航途中，解下自己的盆拖正准备摇橹时，身后传来一阵惊叫，扭头一看，原来桥埠盆拖在解开绳索时，由于船背放置货物太重，使船体失去重心，侧翻在江中。黄崇金飞速脱掉汗衫，纵身跃入江中，向着桥埠盆拖游去。他绕船游了两圈，寻找不到突破口，万分危急中，一位舴艋船船工递给他一把劈柴斧头。黄崇金爬在朝天的船底上挥舞着斧头，一块块木屑伴着沉闷的劈木声落入江中，浮在江面。很快，船底厚板被黄崇金劈出一个大洞，他钻进洞中，随手抓住江水里的一团黑发就拉出船洞，最先救上来的是一个妇女，她手中还攥着一条布袋。黄崇金从容淡定，一次次地钻进船舱，把一个个乘客从江水中托举出来，在众人帮助下，共救上来二十八人。黄崇金救人的壮举迅速在瓯江两岸传扬开来，此后几年，他在瓯江上和河里、井中救起多名溺水者。

后来，黄崇金卖掉了盆拖，很少下江摇船。他在码头上做牙郎，闲暇时下江捕鱼。瓯江里有取之不尽的鱼、虾、蟹、鳖，刀鲚、子鲚、鲈甲最多。待夕阳坠入山野，飞鸟闪入树林，耕牛归入栏中，他才划上“跳鱼白儿”（一种小木船），慢悠悠出江。夜幕降临，江风如水，月光明澈，他在船沿上放一块用白漆漆过的木板，木板在月光映照下发着亮光，鱼类和昆虫一样，有着趋光性，它们纷纷跳向木板，有的落进船舱里，有的掉回江里去。几个小时下来，捕到十斤左右，他就划船回家。江面依然波光闪闪，摇曳灵动，他悠闲的日子被江水看了个清清楚楚。

老年的黄崇金倚坐在自家门口，他的眼里蓄满了明净，他有一颗平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