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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启程

时间:2024-01-0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沈念 点击:

1

该启程了。

在还没有见到大运河之前,我就在想象她,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流淌在大地之上?

从淮安船闸登船,是秋日午后,阳光热情而柔软,铺洒在绸带似的河面之上。旷远之下,游船像进入一个没有尽头的轨道,每有别的船舶经过,站在二楼甲板上,就凸现了高度的优势。甲板高出堤面,也高过别的船,可以从上往下看清楚那些吃水深的货船。满载货物的行船是运河上的矮个子,船尾的机声并不喧闹,来往船只运送的多是水泥、黄沙、煤炭、钢材和木材。船老板遇上熟识的船,按一两声汽笛,算是打招呼,擦身而过,彼此又相忘于江湖。

货船甲板的屋顶或船尾围栏处都栽种了绿植:绿萝、鸢尾花、铜钱草、三角梅,这是我在湖区的船上见不到的风景。尤其是十几条船连成的船队,像铁轨上停靠的列车,安安静静,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波动。船上见不到人,却行得稳当笔直,缓缓悠悠,如同水流拖着船队一起奔跑。

早些年去过杭州和北京,见过大运河的一头一尾,但如此庄重地游船是第一次,且是在曾为总督漕运院部所在的淮安。20多公里的路程,船速不快。在文字、电视和绘画所构筑的想象中,浮现出大运河在江南的样子:两岸有白玉长堤、临河戏台,也有摇着橹桨、咿呀而过的乌篷船;有商贾往来的豪情霸气,有杨柳依依和美女子的万千风情,也有岸边造船工场里木客的劳碌身影。在高堂雅座、园林花圃与市井烟火之间,随水漾动的兴衰与悲欢,被讲述了多少个“日西落,水北流”。

北纬32°,东经118°。淮安这座漂在水上的城市,也是运河四大都市之一,比我想象的要文静。有过的别称“淮阴、清江浦、山阳”,在历史书上都曾赫赫有名。河流两岸经几番治理,清爽养眼,带着几分灵秀,又内蕴一种排闼之势向前延宕而去。极目远望,是曾经重重关山和漠漠大野的北方,也是被南方慢慢渗透并改变的北方。我想起在大运河史陈列展厅看到的一幅砂岩浮雕,背景选取的是古代苏北地区地图,一条灯带闪烁之处,正是水的经过与流往地。从这幅古代苏北地区大运河的流势图上,我记下了三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公元前486年,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开挖邗沟;公元603年,隋炀帝以洛阳为中心开凿大运河;公元1293年,元世祖时期,南北大运河全线贯通。

从肇始初成、奠定开凿基础到通航,这是大运河三个重要的生命时刻。在波光粼粼、帆影摇晃之中,浩荡的河流穿行于广袤原野之上,与大地山川合为一体,又有着一往无前的奔腾气势。

历史总会记住最早的开拓者。我曾经在给中华书局撰稿《范蠡》一书中写到过吴王夫差,写到过他觊觎列国和睥睨失败的对手勾践的目光,这目光里,同样也注视着江淮原野。水泊遍布,要打通一条江淮之间的内河水道,不再绕道风浪莫测的南黄海,进而逐鹿中原,既是来自父亲阖闾的遗愿,也是他称霸群雄的野心所在。面对军事地图,他从未将目光挪移开,是这充满野心的目光,催促他下定决心开启南水北上、江淮联通的“征伐旅程”。有人说,当时强盛的夫差若不开挖邗沟北上争霸,不会导致后来的亡国。这只是历史的假设,所谓的挫折、失误,有时可能只是历史的提前量。举锸如云,夫差开干了,引长江水北流,运河向北穿行,全长约400里,最后由射阳湖入淮安东北五里的北神堰合淮水。即使夫差不开挖“第一锹”,终究也会有一位君主要为野心奔赴于此。“野心”也可以解读为竞争之心、进取之心。回溯中国历史和时代文明的突破与创造,就源自某种野心所生发的巨大力量地推动。

《左传》记载:“吴城邗,沟通江淮。”看似普通也容易被忽略的一句记叙,连当事者都不会想到,这是一次伟大的启程。大运河一启程,就是越千年。因为大运河,南方千年历史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虽然它曾被压缩着储存在沉默的土地上。土地上的沉默,有着比任何事物更持久的生命力。

2

该启程了。

前面的人字闸门缓慢而稳重地打开。

一刻钟的时间,我还在计算淮阴船闸几百米长的闸体一次能通航多少条船只,还在想象水位差的升降原理,还在寻找水是如何从坚固的墙体环流注入的,船舶过闸已经完成。

我也是在这次过淮阴闸时,认识了一个字的来历:“埭”。土坝的意思,多用于地名,但它最早只用于大运河之上。大运河与天然河流不同的地方,在于人工开凿后有了水位落差。从大运河沿线地势剖面图上,我看到的水位落差是很大的,设置船闸蓄水是解决落差的唯一手段,如此才能保证通航的持续性。世界上建造船闸最早的国家是中国,大运河之上的船闸尚未出现之前,人们就把那些更早的通航设施称为埭和堰,也叫车船坝、软坝,多是由土石或草木材料修建而成。水位的高低落差,让过闸的方式充满了趣味的变迁。我在一幅旧照片前立定,拍下的是一群纤夫正将过坝的船从一个平缓的斜坡上拉过去。这是“埭”的来历,也是闸最早的雏形,此后才有了斗门、三门两室船闸、多级船闸的出现。

一个朋友给我描述建在埭、堰旁的特殊“纤道”。石板铺砌,上下起伏,也就形成了后来的桥拱。当拉纤退出大运河的历史舞台,那些陈年旧迹,被保留下来的拱状地势,以一种审美的存在,化作了跨河的桥。桥有宽窄,桥拱有多有少,单拱桥如圆月上升,清辉流溢,八十五孔的吴江垂虹桥长四百余米,那气势和构造让人赞赏不已。人类的一切发明应用,就是在现实生活和时间迁移中的衍变。人在生存中的智慧,人在劳动中创造的美和艺术都是无穷尽的。

自北朝南,江苏境内大运河上的船闸要经蔺家坝、解台、刘山、皂河、宿迁、刘老涧、泗阳、淮阴、淮安、邵伯、施桥。一闸不通,万船难行。其中的淮阴船闸是大运河淮安段的第一要枢,也是当年漕运锁钥和治水重地。说船闸史,就像是说一本没有终结篇的厚书,因为大运河不会消失。我们的游船所经过的淮阴闸是建成于1961年的现代式船闸,但历史可追溯到古清口以及1936年的老闸。古清口是运河南下北上的咽喉,历来必谈其:“通则全运河通,全运河通则国运无虞。”其区位优势可见有多重要。淮阴老闸1984年完成历史使命后全部被拆除,原址兴建复线船闸,2004年三线船闸投入使用,创造了中国船闸建设史上的十多个第一。在大运河水运日益繁荣的发展中,淮阴闸再也无法绕过,真正成了中国漕运发展史和黄、淮、运水系变迁的见证者。

过淮阴闸不远处,是五河口。顾名思义,五条河交汇的地方,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从这里流出的每一道水流,似乎都可以去往世界的角落。是哪五条河呢,我找到一名船员问,他掰着手指,又指向河口说,一曰京杭大运河,一曰古黄河,一曰盐河,一曰二河,一曰淮沭新河。如果从空中俯瞰,是不是像一只生命的手掌,紧紧攥握着这片土地。“掌缝”间的陆地上,长满了植物:蒿草、刺槐和低矮的灌木。我看到几枝高立的芦苇,或是一小片的芦苇群落,娉娉婷婷,如风中行走。

运河边的芦苇与湖区的芦苇有不一样的气质。运河边的更像是婀娜身姿上的亮色佩饰。波光云影,眉目之间,是最传神与生动的情态之物。湖区的苇因为面积过于阔大,气势足,不像运河边的芦苇,是入画的,也入水上往来人的心。当地年长的一位作家朋友说起小时候卷芦叶卷芦号的事,就是剥下每根健壮苇秆上一张最嫩最有生命力的叶子,卷成长有一尺左右的叶筒,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声音粗犷,河上、水畔,立刻会有应和者也吹起手中的芦号。号声此起彼伏,水鸟也应声而飞,扑扑落落,水上就像是多了旋律。芦荻萧萧,我是头次听说,湖区孩子多有穿越芦苇荡的经历,却没体验过芦号,便觉得长在运河边的芦苇参与到孩子的成长中,多了有声音的记忆,也多了生活的趣味。

返经淮阴船闸登岸,好奇地去看现代船闸的运行系统。一米多宽的曲面电脑屏上,水流变成蓝色的线条,数据闪动变化。船闸外表看上去是个庞然大物,在这里具化为两个系统:一个是智能在线巡检系统,用于对船闸机电设备进行24小时在线监测;一个是供配电联网监测和维检系统,对船闸供配电系统和闸区每个用电回路进行监测、报警。淮阴闸的重要,既是它的地理区位决定的,也因为它是首家建设光伏发电站,是低碳绿色船闸建设的先行者带来的。淮阴闸用数据来证明自己的“智慧和绿色”,一个工作人员脱口而出,2022年,从闸口过往的船队逾6000支,通行货轮8万多艘,货物通过量已在16亿万吨之上,投产后的光伏年发电量为19.8万千瓦时,按照国际标准相当于全年折合减少碳排放155.43吨。

大地上的水流,不是以前就一直在吗?我想象更远处,大运河以及旷野上的水流,像枝蔓的叶脉,也像深浅的掌纹,带去生命的热情与温暖。水纹首尾连接,连续不断地向外宕开,像一次次不断地启程,不也正是大运河向未来流去的象征吗?

3

该启程了。

却还留恋那舌尖上的大运河。

运河的历史,就是民族的心灵史,也是他们千百年来衣食住行的记忆史。去淮安,早被“推荐”一定吃淮扬菜。说到餐饮,在我老家,过去是有几家老招牌的,潇湘馆吃的是地道湘菜,上鱼巷子的淮扬馆当家的是扬州菜,味腴酒家是京苏大菜门,万胜楼的拿手蒸菜是江对面湖北客人的最爱。可惜的是这些老招牌都消失了。所谓饮食文化,必是在特定地域的自然环境和历史人文条件下形成的。由此去理解淮扬菜的兴盛就不是难事了。

一条河带来的饮食,不只出自河流及两岸的丰富物产,还来自食不厌精的生活方式,和人流、物流所碰撞出来的挑剔与纵情。迨及明清,大运河上的漕运、治河、盐务、榷吏、交通等萃聚一地,高车驷马,市肆繁嚣。挥金如土的商人,为结交官员名流,来往之间,想方设法延揽名厨,以至送厨师成为日常人情,而厨师间的较量与融合,烹天煮海,在菜系、菜谱上穷奇极妙。“馔玉炊金极毳鲜,春秋无日无华筵”“下至舆台厮养,莫不食厌珍错”,就是对那个以“吃”著名的年代的描述。淮扬菜是渐渐顺着河流北上的,也是顺着河流向南方周遭开枝散叶的。

淮安一地,从地理上说,是南温带向北亚热带的过渡区。水的滋润,让这里的沃野平畴,天生就是万物聚生之地。山温水软,稻香鱼肥,牛羊猪兔,鸡鸭鹅鸽,无论是野生、养殖或种植,应时应节,都可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而这些土特产,品质上佳者,人们都以“淮”姓封之,这也是最早的品牌产业化吧!

在淮安吃的几顿饭,上桌必有鳝鱼,当地人叫长鱼。洞庭湖区也是吃鳝鱼的,但以爆炒为主,不及淮扬菜那么精细。而始于乾隆年间的长鱼做法,已经有了八大碗、十六碟、四点心的标准菜系。后来同治年间的名庖们又使出浑身解数,用淮地乡土特产参与到108道长鱼席的制作中,可谓在当时创下了后人也无法超越的珍馐美味。

水边上活久的人,世代相传,会有一种天性的达观。水的来去,也有给人带来困苦伤痛之时,但水边上的人善于融苦于乐。丰年自然是心满意足,觉得上苍待之忒厚,灾年亦能安贫乐道,把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滋味是因为水,也是因为淮扬菜以淮产烹淮菜,取料平易,物尽其用,又追求味众至和,咸淡酸甜苦辣鲜。这应了孟子的那句话“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即男女老幼,都觉得好吃,也都喜欢吃。饮食口入,却是让眼、鼻、口、舌、肠胃等身体器官参与,水与生命的哲学意味就潜藏其间了。

有天夜里,淮安的作家苏宁请我们去吃淮扬菜,说起了离饭馆不远处的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标志园。淮河—秦岭一线是我国气候、土壤与作物的分界线。公园就在市区淮海北路和东侧的古淮河两岸,园里建的一座桥即分界线所在,双脚跨南北,左右顾盼,南北风景似乎真有了些许异样。北方阡陌纵横,南方则是“船为马,河为街”。在南方人心里,这道线过了就是北方,也像棋盘上的界河,将南北相望了,也就是分别之地了。于是南方人那些依依不舍地送别,是要送到淮河岸边的。“南来漕船……姻娅眷属,咸送至淮,过淮后方作欢而别。”从大运河的南端,走再远,再深情,到淮安后,就到了终须分别的地界了。我想,过去淮河岸边、淮安城里的那些酒家,一定是常有歌乐之声和伤离之泪的,每一处也都是南方人启程他乡的“长亭外”了。

是夜,许久未能入眠,仿佛隐约听到大运河涌动的涛声。多少年了,艨艟连翩,艄公纤夫的歌谣与涛声依旧。身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大运河的每一段,都有其独特的色彩、声音和气味,有其被流传的气质、故事与梦想。回想在淮安大运河旁的行走,与流水有关的记忆,是与大地、阳光、声音、旷野和风雨在一起的。这条绵延近4000里的长河,在漫长的时间里,无论谁走近她,在哪里都是启程,何时出发都是启程。从启程始,我们与世界就从没分开过。

(沈念: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作品集《八分之一冰山》《大湖消息》等。历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高晓声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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