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谈,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出版短篇小说集《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栖》《透明》《庐山隐士》《中国故事》等,以及诗集、儿童文学作品、科幻作品等。2023年出版科幻小说集《小丑岁月》。曾获得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首届《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卡丘·沃伦诗歌奖等。 外婆的海 ◆◇ 蒋一谈 海浪冲刷人工搭建的阶梯,海鸟飞来飞去,很少在水泥台阶上歇脚。林赛望着岸边放风筝的人,他们创造出另一种海上蝴蝶。小鱼看着林赛,眼神里满是羡慕:“你现在多好,在大城市生活,三十几岁了还一个人,多自由。”小鱼是林赛的高中同学,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林赛思忖着“自由”这两个字,回避了她的眼神。 岸边山崖竖立起来的那一面像张开的大帆,海浪声由远及近,一次又一次。小时候躺在院子里,林赛一边听海浪,一边数海浪,她默默计算过,海浪一分钟拍打海岸5.5次,一小时拍打330次,一天拍打近8000次。林赛的神经松弛了一些,但不是完全松弛,因为她的外婆还在康复中。两个月前,外婆突发脑梗,林赛在医院陪护了一个多月。外婆出院后留下了后遗症——右腿无法自主活动,语言能力受到了影响。林赛在家政服务站请了两位阿姨,周阿姨负责外婆的康复行走,沈阿姨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 小鱼搂着林赛的肩膀,低声说道:“阿德回来了,买了一条二手船,当船长了。”小鱼伸出右手食指,说阿德的这根指头被机器切断了,再也弹不了钢琴了。林赛的思绪停顿了片刻,她和阿德上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那时阿德还在音乐学院读书。“咱们班,就你和阿德有才。”小鱼脱下鞋和袜子,把脚伸进水里,上半身打了个寒噤,哧哧笑了两声。 再过几天,也就是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龙虾捕捞季就要开始了。外婆说过,寒冷是龙虾的敌人,海水的温度下降一些,龙虾下潜的深度就增加很多。秋季的浅水比深水更冷,春季的浅水比深水升温更快。林赛看着渔船聚集在岸边,一些船主在归置渔具,有的在修理船身的破损部位,谁家的船笛时不时鸣响两下。 林赛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想象着龙虾的钳子是开膛手,是切割机和破碎机。林赛小时候问过外婆,龙虾爱吃什么鱼?外婆告诉林赛,龙虾不挑食,它的胃里有牙齿,硬的东西更能刺激它的食欲。林赛侧过眼神,看着小鱼的耳朵和脸颊,顺着她的腰腿看她的脚。水面上的岩石光滑平整,水面之下的岩石变了模样,像一道又一道屋檐,又像一层又一层的露台平面,逐渐堆叠,吸引人横躺上去。小鱼的脚藏在水草下面,四周是新鲜的鱼,有些鱼非常漂亮,人间最好的鱼缸也配不上它们。水的折射让小鱼的下半身看起来有些恍惚,像飘忽的胖乎乎的幽灵。某个瞬间,林赛感觉到小鱼的生活是安稳幸福的,但她并不怎么羡慕,她觉得自己在北京的历程还没有真正完成。 “林赛,你知道岩石上的凹槽是什么吗?” 外婆对林赛说过,那些凹槽名叫鱼洞,是鱼嘴撞出来的。林赛故意不说话,等着小鱼回答,小鱼撇了撇嘴:“我最看不惯你的就是这一条,心里明明知道却不说出来。其实你和阿德都是这样的人,怪不得走不到一起。” 几个工人抬着钢管修补瞭望台,一个工人失手后蹲坐在沙滩上,钢管顺着海岸滚落到海里。林赛记得,捕捞季开始的那一天,为了公平起见,早晨六点之后,捕捞渔船才能集体出发。如果海上的风速超过25节,渔船只能等待绿色信号旗在瞭望台上再次升起。林赛读小学那会儿,曾站在瞭望台锈迹斑驳的支架上,高高举起手中的小旗帜测试风速,看着外婆驾船离去。有一次,捕虾船返航的时候,林赛搜寻外婆的身影,却看见另一条剧烈摇摆的无帆的船,船上的人奋力把握船舵,海风像一头野兽玩弄着船和船上的人。风卷走船帆,真的就像弹飞一张小小的纸片。 林赛和小鱼在街角分手的时候,暮色正准备收缩大海。林赛在便利店买了外婆爱喝的酸枣汁,顺便给两个阿姨买了煎饼果子。路过一家小酒馆,一男一女两个外地游客坐在窗边谈论大海和陆地,言谈很有哲学味道。男人说,长时间生活在海上的人,身上缺乏与人结缘的品质,他们习惯从陆地上的人群里抽身而退,对那些需要智性思考的事物抱有明显的迷惑和迟钝的判断力。女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男人是陆地中心主义者,这也是变相的人类中心主义,而这正是未来的机器人毁灭人类的理由。林赛放缓脚步,想再听一会儿,可是他们随后沉默了。最后的天光还在,云高耸而灰暗,仿佛波涛汹涌的海,显示出无法形容的骄傲。 走进院门,林赛看见外婆在屋门口躺着,睡得很沉。林赛熟悉这把老旧的藤编躺椅,而外婆的神态再次让她感到错愕。她蹲下身,打量着外婆。外婆脖颈细瘦,脸颊衰朽疲倦,那垂下的下巴和张开的嘴,让林赛很难受。口水流出了外婆的嘴角,在灯光下亮闪闪的,有两滴落在衣领上面,一只苍蝇飞过来,嗅闻外婆的嘴角。林赛想伸手驱赶苍蝇,又害怕惊醒外婆。外婆看起来就是一个陌生人。林赛的眼睛湿润了,喉头越来越紧,心神有些紊乱,她绷紧身体,站起身,走进厨房。 林赛和两位阿姨聊些家常,忽然听见玻璃落地破裂的声响,接着是外婆断断续续的低吼。林赛走进屋,看见外婆不停地用拐杖头敲打已经破裂的玻璃碎片。外婆出院后,极其厌恶镜子,把家里看得见的镜子都敲碎了,她不想看见现在的模样。外婆不想出门,不想见熟悉的街坊邻居。林赛拿起扫把簸箕把玻璃碎片打扫干净,外婆拍打床沿,盯着林赛,举起拐杖指了指门外。 “外婆,你想出去转一转吗?”林赛问道。 “你……回北京……上班去……现在就……走……走……”外婆吃力地说。 林赛蹲在外婆腿边,刚想开口说话,外婆把眼睛闭上了。 “外婆,我已经请假了。” 外婆用力摇了摇头。林赛了解外婆的性格,如果不听外婆的话,外婆会一直绷着脸,拒绝和她说话。林赛笑了笑,对外婆说:“外婆,我明天早上就回北京,好吗?我走后,你要听阿姨的话,好好养身体。”外婆看着林赛,神色有些和缓。 吃完晚饭,外婆早早躺下了,林赛坐在外婆床边,外婆从枕头下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林赛手里,低声说道:“密码……是你的生日……这些日子……你花了不少钱……我不想花……你的……钱……”林赛摩挲着外婆的手,感觉外婆的呼吸渐渐平稳后,她悄悄把银行卡放回床头柜抽屉里,轻手轻脚走出了卧室。 两位阿姨洗漱完毕后进房间休息了,林赛收拾完行李箱,在沙发上坐下,回味着这些日子的经历。她的眼神不经意间落在挂在墙上的捕捞证上面,旁边是外公外婆年轻时候的合照,渔船钥匙挂在相框下面。林赛起身端详老照片。在年轻的外婆身上,命运的暗示隐约可见。在外婆的双眼之间,有一道浅浅的皱纹,这种皱纹说明外婆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女人。外婆二十一岁那年,从南方小城来到北方沿海小镇,三十三岁那年,外公离世,留下那张小镇上最古老的捕捞证。那个年代,没有捕捞证就出不了海,普通的捕捞证允许渔民在船上置放200个捕虾器,而外公的捕捞证是最早审批通过的,有权在船上放置300个捕虾器,可是外婆出海的时候,每次只放200个捕虾器。外婆像男人那样驾驭捕捞船,吃了很多苦,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外婆后来曾向龙虾捕捞管委会提过建议,一定要尽早制定捕捞规则,要把虾头长度不足8厘米的龙虾放回海里,不能盲目捕捞。外婆说过,龙虾是非常聪明的甲壳类动物,警惕性很高,人类的好与坏,它都能感受到。林赛小时候把外婆的话记在作业本上:“龙虾在哪里,哪里的海就有了心脏。” 林赛这次回来照顾外婆,曾去看过外婆的渔船,渔船被防护罩裹住了,看不见外观,只能看见这条渔船被海浪抵在岩石上面,有节奏地来回摆动。三年前,外婆出海时晕倒过一次,肋骨断了三根。从那以后,无论是掌舵还是捞网,外婆的手脚很难使上劲,动作越来越变形,快走或跑起来的时候身体会明显歪斜。邻居告诉林赛,外婆不再出海后,有人想买这条船,外婆拒绝了,有人想租这条船,外婆也没同意。听到这些话,林赛自然很惊讶,因为在捕捞季过后,外婆总是对林赛说今年收成不错,龙虾又肥又大。邻居还说,在这一带,外婆的渔船是最特别的,船上那些支桅索、固定在栏杆上的木质轱辘、向内转动的三孔滑车和穿索针,都是外婆从旧货市场淘回来自己装上去的,很有年代感。林赛的手伸向那串钥匙,她想在临走之前,去船上看一看。 清冷的月光下,裹着灰色防护罩的渔船,看上去像外星生物的躯体。林赛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神色注视着这个躯体,仿佛想看透大海深处的东西。林赛打开手电筒,找到防护罩拉链口,拉开后侧身钻了进去。在防护罩下面,林赛无法直立行走,只能蹲伏着在甲板上前行。林赛掏出钥匙打开舱门,下面是宽敞的空间,在她的记忆里,电灯开关在舱门右手边。果然在那儿,舱室一下子明亮了,里面的物件是那么的熟悉。她小时候的照片贴在门板上,她和外婆的合影贴在操作台玻璃隔板上面,外婆用了多年的橡胶皮裤和皮手套,整整齐齐摆放在敞开的衣柜上面,这把长椅也是收纳柜,里面存放着备用的绳索和鱼线。林赛走到操作台前面,这是渔船喇叭,这是方向舵,这是紧急呼叫器,这是刹车盘,这是铁锚收放装置,这是捕虾器收放开关。防护罩挡住了前窗的视线,可是林赛的回忆和想象早已飘了出去:海平线上,云团低俯蠕动;在浅灰色的波涛映衬下,那些连缀在一起的红色浮标非常清晰,像蹲踞在海上的一道矮墙。骚动的海鸟贴近水面掠过,留下长长的影子,而当云层飘过来时,鸟的影子渐渐隐去了。 林赛靠在方向舵上,摩挲着外婆的照片。外婆体格偏瘦,脊背挺立,胸脯干瘪,喜欢在家里穿外公的跨栏背心。外婆的酒量很大,但只有愤怒才会让她醉酒,她一醉酒就会咳嗽,偶尔还会流眼泪,外婆一旦流泪就会骂自己,说眼泪让女人显得羞愧而愚蠢。外婆的眼泪像一场急雨,说来就来,说完就完,她用手在脸上胡乱一抹,泪痕就烟消云散了。 林赛忽然想起来,她小时候被一条疯狗追赶,外婆冲过去,用粗大的辫子勒晕了疯狗。外婆告诉林赛,过去的渔民,看到长辫子的女人就走不动,他们搜集购买女人的长辫子,再把辫子连接起来制成粗大的捕捞绳。女人的头发被海水浸泡后,既结实又耐用,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海鸟会被吸引过来,这时候随便挥舞捕鸟网,就能抓住十几只海鸟。 回忆像狗的舌头,舔湿了林赛的神经。外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坚韧、倔强、爱憎分明,让她成为灼热的女人。你把她领进房子,你的房子很可能被燃烧。从一个方面来说,她是一个未被生活驯服的女人——也可以这样理解,她身上有一块未被驯服的土地。其实外婆还是一个幽默的人,想到这儿,林赛忍不住笑了。有一次,林赛和外婆逛街,街边围拢了一群人,两个女人正在手舞足蹈地吵架。“赛赛,你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让两个女人停止吵架还能和好吗?”外婆问道。林赛摇了摇头。外婆接着说道:“古时候的人,会把两个吵架的女人关进木笼,木笼有两个洞,刚好放两个人的脑袋,一边一个,她们的手够不到自己的脸,恰好能够到对方的脸,谁脸上有臭虫,只好求对方把自己脸上的臭虫弄掉,饿了也只能求对方喂饱自己。这样一来,两人女人就和好了。”外婆的言语让林赛笑到肚子痛。 林赛卧在长椅上,想象着这些年在北京的经历:困难,委屈,遭同事嫉妒,不被领导认可,三次失恋,两次被人甩掉,一个人深夜回家,很累很疲惫,不知道明天的希望在哪儿……林赛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些年,她在北京闯荡的力量和勇气,不是来自父母亲,而是来自外婆。几年前,外婆对她说过,大海能养活很多人,在大城市折腾累了就回来吧。林赛的确累了,但还没有死心,她只是越来越体会到,巨大的北京城散发出的魔力,可以不动声色地消弭来自异地他乡的信心,而外婆就是她的力量和信心,她想从外婆身上继续抓取力量和信心。可是,眼前的外婆和她记忆里的外婆不再是同一个女人。 “外婆啊。”林赛闭着眼睛,轻唤了一声。在湿润的回忆之境,林赛首先看见一张告示:未成年人不能上作业船。随后,林赛看见一个大大的鱼箱。外婆在箱壁上钻了两个大洞,把林赛抱进去,既保证通风,又能让林赛看见外面。外婆还在里面铺上厚厚的棉絮,放了一个保暖炭炉。那一次的经历真是终生难忘。林赛躲在鱼箱里,看着渔船渐渐远离海岸,忽然感觉家越来越远,这是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观察海岸,心里有些害怕,她转移视线,看见外婆的身影,这才踏实下来。外婆雇了两个水手,年长的那位伯伯把捕虾器归置整齐,靠在绞盘上边抽烟边哼着小曲,眼神时不时瞄向外婆,林赛分不清那是爱慕的眼神还是尊敬的眼神。那个年轻的水手,把鱼肉切成条状或块状,放在木箱里冰冻起来,在工作的过程中,他会突然间把眼睛凑在鱼箱洞口处,吓唬林赛。林赛记得,外婆不喜欢冰柜,一直用笨重的冰块冻鱼。每次出海前,她会在木箱内铺上棉被,垫上塑料布,把切好的鱼摆放整齐,之后把冰块盖在上面。合上木箱之前,外婆双手按压在冰块上,闭上眼睛念叨一两分钟,把内心的念力注入冰块。外婆告诉林赛,鱼头是最重要的诱饵,不能切碎,绳子要从鱼眼部位穿过去,整个放在捕虾器里面。 林赛想,等她长大了,也要帮助外婆捕捞龙虾,一起赚钱,可是她的想法很快被浪头动摇了。渔船随着海浪起伏飘摇,幅度越来越大,林赛身体缩紧,头晕脑涨,大口呕吐起来。她之前坐小船时不会这样。林赛在鱼箱里哭喊着要上岸回家,外婆打开鱼箱,狠狠地瞪着她。在林赛的记忆里,她后来还上过一次捕捞渔船,可是当外婆启动马达的时候,她突然间胆怯了,跳下船跑上了岸,外婆回来后好几天不理林赛,在她看来,林赛就是不成器的胆小鬼。 林赛的梦境越来越沉。外婆来自南方,格外重视端午节。外婆会领着林赛念叨“早端午,晚中秋”,去山上采摘艾草、菖蒲和桃叶,去集市买雄黄酒和画符用的黄纸,遇见好看的香囊,会买好多个,把艾草放进香囊挂在林赛的脖子上,在林赛的书包里放几个。林赛会和外婆一起,把菖蒲叶子做成宝剑的样子,和桃叶一起插在床头、窗户和屋门上面。外婆会按照南方过端午的习俗,把节日细节做足做透。外婆蘸一蘸雄黄酒,在林赛的额头上抹一下,外婆忘了抹自己,林赛的小手指蘸了蘸雄黄酒,在外婆额头上抹一下。外婆口含雄黄酒,朝家里的角落喷一遍,一边喷一边说:“虫子虫子都走吧,赛赛不会被咬啦!” 外婆还会取出外公用过的老旧砚台,慢慢研磨,用粗重的线条写下“天圆地方”四个大字,林赛认不出来,外婆说给她听,还说用楷书写这四个字,字字端正,气息贯通,邪气不敢进家门。最后,外婆用红颜色的墨,在纸的最上端写一个“王”字,说“王”代表老虎,能驱邪赶鬼,而且画符上的能量,集中在“王”字的笔画里面,一年内不会消散。林赛记得很清楚,端午节那天的傍晚,外婆会划着小船,远离岸边的时候才会取出香囊放在水面上,看着香囊随波漂流。林赛知道,那是外婆送给外公的节日礼物。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4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