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都想写一本书,这本书和我生命中的第一本书一样重要,虽然我绝对知道这本书要写什么,但我却一直无法为它命名。我既找不到故事的源头,也找不到一根可以贯穿全书的线,有的只是生命经历的若干片段和情感体验——在既往的写作中我也使用了那些生命经历和情感体验,可仿佛是受父辈节俭过日子习惯的影响,总是抠抠索索,既未能直面书写,偶有涉及也未能淋漓尽致。 这就是我的故乡和童年。很多作家都是通过写作一再返顾自己的故乡和童年,有的作家一生都在故乡和童年书写中开掘和塑造自己。然而,在我看来,故乡和童年是两个永远也无法回归和抵达的概念。故乡,是一个空间概念,是一个旧地,是离别之后的生地,生活其中的空间即便就是出生地,那也是叫家乡而非故乡。故乡还是一个隐含时间的空间,因为这一“故”字,是包含了旧时光和老故事的原乡,是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因而,故乡便成了乡愁。童年是一个时间概念,它往往引发有关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之类的联想,哪怕真实的童年也许并非如此,童年更是一段回不去的过往时光,也许正因如此,所以才会被寄托那么多美化的想象。于是,故乡和童年仿佛成了作家们的源头活水。其实,我也很想通过书写再造一个故乡和童年,毕竟故乡和童年都是人无法选择和左右的。我很少写自己的故乡和童年主要在于自己觉得珍贵——不是故乡和童年本身珍贵,而是在故乡中经历过的童年时光和生命体验珍贵,那些仅仅是自己人之初的生命经历和情感体验完全是自己敝帚自珍,自以为是,不舍得书写——仿佛半夜嘴馋起来偷食冰箱里自己制作的蹩脚蛋糕,小心翼翼地吃了那么一点点,既未能解馋解饿,反而害得剩下的蛋糕也馊了坏掉了。于是,就干脆绕开不写。 最近几年,读到许多作家出版的有关故乡和童年回忆的儿童文学,于是在某一天就忍不住跟编辑讲了很多自己童年时的亲身经历,在我们不过是乡间野孩子上树偷桃,下河摸虾常有的事情,编辑听来却获得一种陌生的意趣。 “这么多细节,为什么不写?” “好呀,什么时候也写一本。”嘴里一边这样应承着心里同时不以为意地否定着。这本也是表面上的乖孩子常有的事情。这种感觉有点像小孩子一心向往着远方,要离家出走,而殊不知,远方那么多人都计划着想去到他的家乡。 直到2023年的10月份的某一天,编辑问我,为什么不写一写汉江? 天,她怎么知道我即将参加一次“汉江行”采风活动?…… “哇,这个采风活动可以沿着汉江一直溯流而上,去到汉江的发源地汉中……”于是,脑海里就出现了一群挽着裤腿、拄着竹杖的人,他们在汉江边,在旷野上,在山林中,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溯源而上。 “暮宿汉江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汉江流水鸣溅溅。旦辞襄阳去,暮至汉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但闻……” 这汉江的源头不是在陕西汉中的汉山吗?有《诗经·大雅·旱麓》为证,名句“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写的就是汉水之源…… 2 我参加过各种采风活动,仍然改变不掉浪漫想象的习惯。真是活该啊。其实我自己还认真研究过那张详细的行程表,怎么可能是一群人挽着裤腿,沿着汉江往陕西走?单是用脚想一想就知道了,不说汉中,单是从龙王庙走到襄阳就得……就这么激将了一下自己,我一闪念就想起了童年时我河西的爷爷一扬脖子吞下一杯酒之后说,他年轻的时候挑一担芝麻一天一夜到了汉口,卖掉芝麻,再挑满满两袋年货回到宜城……意识流一闪而过,继续对自己的批判。总结下来,就是这次采风意义重大,只是采风行程过半,自己仍然对这个写“汉江”的书,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很简单,一周的时间跑三千多公里,一半的时间其实是在路上,是在大巴车上。没有时间溯溪而上,甚至连挽裤腿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往往是大巴车来到汉江某个关键的节点之后,我们下来看看,然后再上大巴,继续走。眼巴巴地望着汉江从车窗里一点一点地消失,而身在大巴的腹中,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真意识不到我们这是正在溯游汉江。 而道听途说的那些有关汉江的历史掌故、文化知识有什么用?够写一本书吗?够的,其实不需要行程三千公里,查查资料,做做功课,差不多也是可以得到的。想写一本足够平庸的书,方法总是很多而且也正在很普遍地被作家们采用着。 这样的沮丧和失望直到真正到了汉中才被一个灵感打消。那天晚上,省作协安排了一个和陕西作家交流的活动,大家都是人困马乏可是还要搜肠刮肚地想晚上发言到底讲些啥。 灵感突然从天而降。天啦,这汉江不就是我小时候呼喊过千百遍的“大河”吗?直到我在宜城读完高中考到武汉,也没有意识到那条我们口中的“大河”,其实是汉江。是什么时候,我知道大河其实就是汉江呢?是在我来到武汉后乘公交车从武昌到汉口的时候,过了长江,啊,长江真是宽阔啊。再过一条小河,人们说这是汉江——这,怎么可能?汉江在襄阳的时候,是那么宽阔的一条大河,而到了汉口,怎么就成了这么一条比水沟宽一些的小河了,它还是汉江吗? 它显然是的。我的故乡河到了远方,变得我认不出来了。而我终于认出我先前的故乡河,正是在我离开了它之后。汉江,原来它叫汉江,它从陕西汉中发源的时候,还是山中一条小溪,它不择细流,终于浩浩汤汤,从我的故乡滚滚而过。 这多么像故乡啊,只有离开了它,才会想起它,生地最终才成为真正的故乡。 这多么像童年啊,只有失去了它,才会眷恋它,童年成为永远回不去的童年。 这让我想起父亲去世的那年,在2020年的重阳节葬了父亲之后的第三天,我匆忙赶回武汉参加我的作品《逐光的孩子》研讨会,会后某天,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来父亲不在了,那一瞬间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让我看不清前路。我想,这就是痛定思痛。并且,借着这痛定思痛,我重新审视父亲的一生,并因此重新认识了父亲。他劳苦一生委曲求全,我无数次分得了他的庇护,却总以为来日方长,竟分毫未曾回报,并且还总以为他会一直像山一样屹立不倒,不曾看到他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屈从——挟枪带棒的命运借由无数个苦日子累累不停地赠给他不计其数的伤痕——藏在他的心底。他不善言辞,只能和着粗茶淡饭一起咽下。他在人间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铁塔一样的父亲其实也是脆弱的,而我却连一个拥抱一次搀扶再也无法给予。 3 当灵感像闪电一样击中我的时候,我对“汉江行”的活动充满了感激,因为通过这样的行走和观看,让我有时间也有机会来审视自己拥有的珍贵的一切。犹如在我失去父亲之前,提醒父亲的珍贵一般,我充满了感激。那就是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汉江的认识。 所谓汉江,不就是我儿时的大河吗? 我的父亲在河西,母亲在河东,父亲因为家里孩子多,穷苦到无衣穿无饭吃,从河西入赘到河东母亲家。于是,我们每年都会坐渡船从河东到河西,或者从河西到河东。我们管母亲的父母叫爷爷奶奶,我们管父亲的父母叫河西爷爷河西奶奶,我们把那条河叫“大河”。只是离开大河之后才知道,我们叫了这么多年的大河原来就是汉江。可是,我发现它们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条河流——当我们叫他“大河”的时候,包含着一种赞叹、一种敬畏,它是我们生命中的伟大河流;而当我叫它“汉江”的时候,它不过是一个几乎与我无关的地理名词。正是离开它,让我重新认识了它——原来我在无数个作品中书写过的那条河流其实不是“秋水河”,它就是我的“大河”啊!或者说,我无数个作品中反复书写的“秋水河”,一直都是我的“大河”啊! 于是,我想起了在寒风中流着鼻涕紧牵着父亲的手踩着晃悠悠的踏板从岸边上到大船上的情形,想到大船要靠岸时堂兄堂弟在河滩上奔跑和欢叫的情景。我还想起了一群斑头雁从大河河滩的芦苇丛中飞向晚霞时带给我的惆怅——而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人已经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句子;我还想起有一次在河滩上发现弃婴时带给我的震惊与惶恐——“不知生焉知死”,那时我对生命的诞生还懵懂无知,更不要说死亡;我还想起有年夏天父亲带我从河西坐船到了河东之后,发现围观的人群——父亲把我放在他的肩上,我看见了人群围着一个被杀害并抛入大河的老人苍白的身体…… 在我生命最开始的时候,这条大河教会我等待、忍耐、欢欣、优美、分别、重逢、惆怅、恐惧……大河除了以自己的江水和鱼虾喂养我们,它还告诉我生命的诞生和死亡。这些情感,让我变成一个像大河一样丰富的人,现在,我也知道了,它们都是文学最珍贵和真切的情感。 我知道这本书该怎样写了,故事的源头和故事的结尾都是大河,大河是贯穿全文的“线”,河西这边是父亲家,这里有河西爷爷河西奶奶,有大爹、三爹、四爹、五爹和姑姑(我父亲排老二);河东这边是母亲家,这里有爷爷奶奶,有大姑、三姑、四姑(我母亲排老二)。河西是平原,耕地有限;河东是丘陵,土地肥沃。河西爷爷所在的村子在璞河镇,就是两千多年前一个楚国人在那里挖出了一大块璞玉,那里曾是楚国的旧都;河东爷爷所在的村子在板桥镇,那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最高军阶的将军张自忠上将的殉国处。我们,我、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像是春天大地上冒出地面的草芽儿,就在这片已经存在千万年的土地——这早已浸染过祖先血和泪的土地上出生。我们既是生命的偶然,也仿佛肩负着冥冥的天命…… 一个作家,不管他对现实和人生的观察有多么深刻,总要以自己的生活体验做桥梁,用内省的经验反照出时代的剪影。我不想从历史和文化的书堆里寻章摘句书写汉江,我想从我生命情感黏结处伤筋动骨地开掘,见到血,见到泪,见到真生命。因此这条即将被书写的河,不是汉江,是我、是我们生命中最初和唯一的大河。 4 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出的谜语说,有一种动物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那么,它是谁?斯芬克斯之谜在描述谜一样的人,同时也是在提醒人们,认识你自己。人的一生犹如一条婉转变动的河流,每个时期的自己都是不一样的,世界、环境、时代、社会和周围的人都会影响自己,因此我们需要不断地认识自己。既需要我们认识此刻的自己,也需要我们回溯过往,知道我们从何处来,还需要我们面向未来,知道我们要往何处去。清醒地知道,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唯有如此,才不忘初心,才有可能不辜负唯有一次不可重复不能再来过的短暂生命,才有可能成为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最终成为了少年时最憎恶的人而反过去嘲笑少年的幼稚。那些有意无意加诸于身的影响,最终才能像阳光对树木的影响——树木接受阳光的影响最终不是为了成为太阳,而是为了像树木一样,长成自己。 此次的采风活动用一周的时间追溯汉江,沿着汉江流域行走本身的意义远远大于行走的目的。我们总希望跟这条大河追要什么,要从它身上寻得历史、文化、风俗、时代的意义,然而一条大河除了不择细流,奔流向前,它还能告诉你什么呢?我根本没有否认目的的重要性,我只是意识到了目的的局限性,而文学不应该止于各种具体的“目的”,文学不如目的那样“实”在,它应该是丰富和无限的。就好比我们写汉江的时候,要写千变万化的云一样,因为是那汉江的水因了太阳的照耀而变成了云,因了风的吹动,而千姿百态,因了气压和气流的作用,而风雨际会,而巫山云雨,而又重新回落大地,被溪流筛选分类,最终再回赴汉江。这多么像一个孩子要长大,长大之后经历各种世事,最终重返故乡的怀抱。回来的还是同样的那个人,但又不是同一个人了。就像从分子式来看,最终从江面上蒸发离去的水和自云天之上重返大地汇聚汉江的水,仍旧是水的分子结构,但是,你能肯定还是之前的那一滴水吗?这里面的千变万化和桑海沧田才是文学。 在智能机器人都能够看病、绘画、写作的AI时代,如果我们的写作还是想要表达一种“常识”,一种人人皆可通过对资料进行搜集整理而获得的“二手经验”时,这样没有真正个人独创和个体情感体验的写作其实是没有多大价值的。也许智能机器人比我们更会讲故事。不过,在个人体验和真实情感上,智能机器人可能不如我们,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当然,回到真实、独特的个体体验也只是真正有价值写作的起点,最终,我们需要对独特情感和陌生故事的书写,走向哲学,走向人类共通普遍的情感。那就是我们的写作要从个别的事物走向本质的共通,具体的形象趋于抽象的普遍。小说在经过了故事情节画面、历史社会、历史含义之后,最后的境界是永恒共通的哲理。它是无数具体故事情节和社会历史图像的普遍概括。它不会因事过境迁而失去活力,却能把表象指归到本质。 我们的汉江行恰恰在路上,在颠簸的大巴车上,在那七天的每个日夜里,让你始终思考汉江,并借由汉江看到自己。让汉江如一面镜子,照见自己的过去、此刻和未来,看到自己犹如沧海一粟之无能与可能,看到世间无数一瞬与永恒。生命也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虽都向死而生,但都不是奔死而去,我们在这生命的历程中明心见性。 【作者简介:舒辉波,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童话等共40多种,代表作有《梦想是生命里的光》《逐光的孩子》《天使的国》《城市之光》《老狼老狼几点钟》《躲猫猫》等。曾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湖北文学奖、首届“中文原创YA文学奖”年度大奖等荣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