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鹿鸣文学季” 系列活动在包头拉开帷幕,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名家们齐聚包头,以文学聚焦这座城市,收获文学的力量与感动。梁衡、郭运德、康伟、徐剑、张晶、石一宁、徐可、龙一等国内知名作家及“包头籍作家回包采风团”一行受邀来包头参加采风创作活动。 作家们通过近距离探访和交流,从人文历史、工业发展、自然生态多个维度领略了包头的活力和发展,并化作悠扬的文字留诸笔端。创作的一系列“包头题材”文学作品已在《鹿鸣》杂志以“2023鹿鸣文学季专刊”的形式结集出版。 即日起,“鹿鸣文学”公众号推出“2023鹿鸣文学季专栏”,陆续登载名家作品,以飨读者! ——编者 张晶,中国传媒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人文学院院长、中国文艺评论(中国传媒大学)基地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道德委员会副主任、博士生导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北京市美育与文明研究基地主任兼首席专家。学术兼职有:中国辽金文学学会会长、中国古代文论学会副会长、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副会长等。出版有《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六卷本)、《美学的延展》等近20部学术专著,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学遗产》《北京大学学报》等刊发表学术论文600余篇。自1996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从中学时代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吉林文艺》《海燕》等报刊发表诗赋散文作品百余篇,发表文艺评论作品数十篇。 苍莽包头 张晶 绵延不断的阴山脚下,就是我多少次想象的包头。少年时就时常听到收音机里播放的《草原晨曲》中“我们像双翼的神马,奔驰在草原上”那清亮俊逸的歌声,情不自禁地幻想着“草原钢城”包头的形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晰的轮廓。因而包头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迷一样的存在。内蒙古大地,我到过呼和浩特,到过锡林郭勒,到过通辽,到过赤峰,到过阿拉善,到过巴彦淖尔,却从未和包头“谋面”。因此,包头在我脑海里,是一个近乎抽象、缺少直观的印象。包头如同蒙着面纱,引发了我很多年的好奇之心,却始终未能一睹她的“芳容”。 中国艺术报和包头文联给了我一个与包头“零距离”接触的绝佳机会。中国艺术报和包头市《鹿鸣》杂志社合作举办“2023鹿鸣文学季”,邀请了若干位知名作家、编辑,还聘请了梁衡、徐剑、张晶、刘大先、俞胜五位作家、评论家作为《鹿鸣》杂志的编委。我恰好在受邀和受聘之列。8月31日一早,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在北京北站登上了开往包头的高铁。时间正是初秋的季节,车窗外的山水如同一帧帧色彩明丽的油画,不断地向后退去。 9月1日,上午是在包头文联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小楼里举办“2023鹿鸣文学季”的开幕式,下午作家、评论家们开始了为期一天半的采风活动。 包头的蒙语本义是“有鹿的地方”,而在我有限的想象中,包头的名气是因为包钢。这座草原钢城,在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中,是因为钢铁而驰名全国,享誉世界。似乎钢花飞溅,一个炼钢工人正在出钢,一条火红的巨龙横空出世,这才是包头的形象。而我在“走马观花”式的“采风”中,看到了包头那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大气与苍莽。赛汗塔拉城中草原,还有就在城市边缘的“南海”,以及穿越阴山腹地,都给人这种强烈的印象。 “文学季”一行,从一机集团出来,就去了赛汗塔拉城中草原。赛汗塔拉,蒙语就是“美丽的草原”。在包头城市的腹地,有这样一个一万多亩的草原,这是全国的城市里绝无仅有的。一个非常直观的印象则是,这个城中草原,看上去广袤无垠,树木和草原都是原始的风貌,而非人为的修剪。它不是苏州园林的精致,也非北方园林的雍容,因为它就不是园林,它是地地道道的草原!它不属于皇家,也不属于贵族,它就像一个朴实无华的牧民。无论是苍劲的古木,还是接天的碧草,都不是那种园林中生长的,而是与生俱来的质朴与原始。我们在城中草原的时候,恰恰并非风和日丽,天上堆积起灰色的、城堡似的云层,却使得这片草原平添了粗犷的浑厚的气质。 从城中草原离开,文联的同志便陪着我们到了南海公园,也称为南海湖。南海湖就在城市的边缘,它以浩渺的烟波,给包头带来了灵气、壮气、大气。南海湖位于包头城区的东南侧,它的湖水就是黄河之水灌注进来的,因此南海湖也就有了黄河的神韵,黄河的气势。如果说黄河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一往无前诉说着中华文明,那么,南海湖则是以博大而永恒的耐力护佑着包头。人有称南海湖为“塞北西湖”,要我看来,南海与西湖恰是两种风格,迥然有异。西湖那种西子般的美丽灵秀,世人皆知;南海却是以雄犷朴野映入人们的眼帘。如果以人来比拟的话,西湖是秀美绝伦的西子姑娘,而南海则如同粗粝雄壮的蒙古汉子。一丛丛的芦苇,那是塞北大泊中的芦苇,它们生于斯,长于斯,就像南海里不屈的毛发。那一丛丛的芦苇,恰又彰显了南海的苍莽。湖面上有数不尽的鹅,有数不尽的鸭,也是它们点缀了南海的湖面,成为生动有趣的画图。南海里还有一对一对的黑天鹅,它们用高贵的脖颈,彼此倾吐着心曲。南海湖和城中草原相得益彰,却又声气相通,共同造就了苍莽的包头。 9月2日,我们驱车经土右旗前往固阳县的春坤山,路线是走阴山(大青山)的腹地,从阴山之南到阴山之北。途经敕勒川及阴山的峭壁,给我的历史感和北方的苍凉感,意义是超越于此行的目的地的。路在阴山山脉之间,步步向上,两边峭壁怒耸,与其他的山都有不同姿态。到山口处,已是海拔1700多米。也是阴山山脉的最高点。地势稍缓,车窗左边已是著名的敕勒川了。停车伫足,看着眼前这充满历史苍凉感的敕勒川,不能不使人产生穿越其间的梦幻。那首《敕勒歌》中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千百年来,早已是家喻户晓。据说,这首诗是魏末时期高欢的大将斛律金所作。宋人郭茂倩编选《乐府诗集》,引本事说:“北齐神武(高欢)攻周玉壁,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愤,疾发。周王下令曰:‘剑弩一发,元凶自毙。’神武闻之,悉引诸贵,使斛律金唱《敕勒》,神武自和之。‘郭氏云: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意思是说,这首广为人知的《敕勒歌》,是由鲜卑语翻译过来的,故此长短不齐。而在我们的感知中,正是这种长短不齐,才形成了辽远豪放的风格,造就了它的不朽影响。金代大诗人元好问作《论诗三十首》,其中第七首就是赞颂这首具有强烈的北方色彩的歌谣的。“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元好问本是鲜卑后裔,又是金代文坛的领袖。元好问可谓是辽金元时期北方文学的最大代表人物,他的诗本身就是雄浑豪放的。我在早年作《辽金诗史》一书,指出“悲怆与雄浑融为一体,是遗山诗境的特色。”元好问又以保存金源文化为己任,编选金人之诗为《中州集》。元好问是以北方歌诗为自豪的,他在《自题中州集后》五首第一中写道:“邺下曹刘气尽豪,江东诸谢韵尤高。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吴侬”指如谢灵运、谢眺等江南诗人。“得锦袍”意思是拔得头筹。这里用唐代典故。《隋唐嘉话》记载说:“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东方虬受赐未安,宋子问随就,文理兼美,乃就夺锦袍赐之。”在遗山眼里,北方的歌诗,未必输于南方诗人之作。元好问推崇北方文学,而他自己又是鲜卑后人,所以对《敕勒歌》情有独钟! 在很大程度上,敕勒川是因《敕勒歌》而名扬四海,几是妇孺皆知。《敕勒歌》是南北朝时期北朝民歌的代表,而它的独特魅力又是其他作品所无法替代的。现在,自己站在敕勒川畔,望着那幽深而辽远的川谷,沐浴着顺川而至的长风,耳畔如同传来当年的金戈铁马的搏击之声,那苍茫的历史感岂能不油然而生!时光过去了一千五百多年,现在的敕勒川是宁静的,远离尘嚣,但它却带着旷古的声音,传递着时光隧道的光亮。在这里,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天苍苍,野茫茫”这大地的脉博。 阴山,阴山,多少次在诗里与你相遇,今天穿行在你的怀抱。那嶙峋的山石似乎长不了什么物产,但却是以它的峥嵘形象,树立于祖国的北疆大地。在中国古代的诗歌篇什中,阴山并非仅是一座山峦,而是一个象征,一个边塞的象征,一个雄关隘口的象征。最为人们称道的如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出塞》二首其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诗中呼唤汉代飞将军李广这个卫国名将,有了这样的飞将军,“胡马”是无法踏过阴山的。这首诗成为绝唱。清人施补华评此诗云:“意态雄健,音节高亮,情思悱恻,令人百读不厌。”(施补华:《岘傭说诗》)中唐诗人戴叔伦也有《塞上曲》诗云:“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向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军中壮气,报国情怀,跃然纸上。 元代的诗人耶律楚材是辅佐成吉思汗的干臣,他扈从成吉思汗西征,写下了《过阴山和人韵》的名篇,这首诗描述了阴山的气象万千,也写出了西征的艰苦卓绝,其诗这样说:“阴山千里横东西,秋声浩浩鸣秋溪。猿猱鸿鹄不能过,天兵百万驰霜蹄。万顷松风落松子,郁郁苍苍映流水。六丁何事夸神威,天台罗浮移到此。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峦突兀何雄雄。古来天险阻西域,人烟不与中原通。细路萦纡斜复宜,山角摩天不盈尺。溪风萧萧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四十八桥横雁行,胜游奇观真非常。临高俯视千万仞,令人凛凛生恐惶。百里镜湖山顶上,日暮云烟浮气象。山南山北多幽绝,几派飞泉练千丈。大河西注波无穷,千溪万壑皆会同。君成绮语壮奇诞,造物缩手神无功。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遥思山外屯边兵,西风冷彻征衣铁。”耶律楚材的这首诗,展现了阴山的奇丽风貌,也烘染出元军的兵锋气势。使我们如同置身于阴山的险隘与林翳之中。 车行阴山路上,过了隘口就是山的北面了。也许,这就是古代的边界了。其实,它更是一座精神上的界碑。阴山,也是这次来包头的真正收获。 这些年我做的都是理论研究,离“采风”似乎有些疏远了。这次包头采风,使我想起44年前我的第一次采风。我是吉林大学中文系77级的学生,报考吉大中文系,好像都是为了当作家。因为当时吉大的“招生简章”上写的是“文学专业”,因而,我们那个在当代文学群星中都留下了若干名字的班级,都是为了文学梦而来。到了实习的阶段,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到少数民族地区去采风。1979年的深秋季节,我和其他两位同学一组,到了当时的白城地区的一个蒙古族聚居的差古敖大队采风。我们找到了一位会拉马头琴、会唱史诗的蒙古老人。这个老人当时已是髦耋之年,须发尽白。白城的深秋,颇感苍凉。我们在房子外面,月光清冷。老人拉着马头琴,夜里传得十分遥远。老人唱着蒙古族英雄沙格德尔的史诗,我们边听边记录。后来整理出来交给了带队实习的民俗学老师了。44年前的这次采风记忆非常深刻。而2023年的这次采风,是初秋时节。不同的是,当年是20出头的青年学子,现在我已是两鬓飞霜了。 第一次来包头,撞入我的心胸的是这座塞外名城的雄浑气质,苍莽气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