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西北长在西北,我是西北人;生在陕西长在陕西,我是陕西人;生在西安长在西安,我是西安人。以上结论,是一个中国人最为确凿的定位标识。我们从来就以方位归属着自己,并且,以东南西北不同的方位,认领着自己的文化质地。那么,从宏观的角度讲,我可以说,我将要描述的那块土地是属于我的——它在华夏的西北方,它在陕西的西北部。但是,当我将自己的归属地进一步收缩到西安的时候,我却难以再度理直气壮地说“它是属于我的”了。似乎是,一个人的文化边界顶多只能划定在省以内的版图里,以市域作扩张,便是僭越。然而,此刻我定定神,依然决心宣称——它是属于我的。因为,它以四五千年之久的历史确立着自己的华夏地位,它在上古时期就是我们文明的核心区域之一。于是,对中国人而言,认祖归宗,它几乎就是属于所有人的,任何一个中国人因此都可以如是宣称:它是属于我的,是属于我们的。 位于北纬38°13'—39°27'、东经109°40'—110°54'之间,这是它在这个星球上的坐标;地处黄河中游、长城沿线,秦晋蒙三省(区)接壤地带,这是它在中国的位置;四千多年前中国北方及黄河流域的文明中心,历史上一直是守卫中原、抗击外夷的边关前哨,素为“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的塞上重地,这是它在历史哲学中所应被给予的地位。不错,它就是神木。 说来惭愧,生为西北人,生为陕西人,我对神木却说不上熟知。于我而言,它显得遥远而陌生,心理距离甚至远过北上广深。它之遥远,当然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从西安出发北上,我查了地图,也不过650公里左右。但是,如果换了另一种计量方式,你大约便会理解我的心情。譬如以我们此在的21世纪20年代计,我们距离它的时间刻度约为4500年,我们在新时代,而它,在新石器时代。这么丈量会显得荒谬吗?我竟然以时间换算着空间。可是请原谅我的时空混淆吧,我只想稍微准确一些地说出我对神木的神往。 就是神往。每每想及这块区域,我都是一种揣测和眺望的心情,就仿佛我们念起自己遥远的先祖:是熟悉的,更是陌生的;是亲近的,更是有些因敬,而远之的。你会有些略微的不安,也许还会有一些羞怯,但你是眼巴巴着的,是热望着的。我知道,终究我是要走向它的。那条走向它的道路,不是地理学的向西抑或向北,是一个反向的心路,是去往我们来路的深处,是回溯。不不不,它又的的确确是朝向着西北的,即便,我是从罗马出发,是从贝加尔湖出发,我也是向着西北方回溯的,因为,西北有神木,全然就是它最为显豁的文明定位。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走向它了。有些略微的不安,也有一些羞怯,但是眼巴巴着的,是热望着的。从西安站到神木西站,动车需走五个半小时。下车后,接站的人竟不知何在。小站孤零零地坐落在旷野上,当日有大风,站外数十条汉子蜂拥而上,四下拉扯着我上他们的车。略微的不安终于被坐实了,一些羞怯变成了很多羞怯,我得承认,我感到了惊慌,仿佛真的是走着时间倒流的旅程,用五个半小时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我用西安话婉拒着他们,好似如此一来,就会让自己显得并不那么像一个外来者,显得更有底气一些,但是他们一张口,立刻就让我的发音如同一个异乡人。不错,我本想证明自己也是一个陕西人,至少,是一个西北人,但是他们用自己的音调证明着,他们是西北人中的西北人。这反而令我多少镇定了下来,只因我从汉子们的发音中分明听出了乡音——是眼巴巴着的,是热望着的!那么还有什么好惊慌的呢?我们是同类啊,我们同样地眼巴巴着,热望着。 微笑着退到一处角落,我与接站人一番电话沟通。原来,时间表搞错了,他们收到的时间比列车时刻表晚了三个小时。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小小的事故,但是看起来,又多么像是一个故事啊。回溯的路,怎么可能一如列车时刻表般的精准?时光倒流,怎么可能流畅丝滑?好了好了,我暂且待在这卡壳了的时光中吧。此刻从神木县城发车来接我,估计需要等两个小时。接站人给出了绝妙的方案——前面刚刚接走了一位老师,现在让他们半路折回来拉我,约莫半个小时就能和我接上头。小姑娘用忐忑的口吻跟我说:“师傅刚刚接了路遥老师,现在让路遥老师回来一起接你。” 天啊,我感觉自己凝固在了大风中。 半小时后,车到了。远远地,我看到假扮成路遥老师的杨遥老师气派十足地向我走来。他在风中挥着手,像是跟我打着一个亘古的招呼。搞错了搞错了,紧张的接站人将杨遥老师脱口说成了路遥老师。没搞错没搞错,在陕北,在神木,所有与文学相关的人物,都将被视为路遥老师。 此行的第一个佳话就此达成。这就是一个佳话,它绝非一个“梗”,或者一个乌龙。它几乎就应该是这段旅程的标配,神话一般,巫术一般,很“上古”,很“文学”,很“西北”。 于是,翌日,当我和杨遥老师登临天台山巅,遥望黄河那边的山西时,脱口竟问了一句:“路遥老师从河那边望过神木乎?”他不诧异,不作色,平静地摇头,从侧面看,眼角闪着泪光。我大约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此时,我们身在祖国的西北方,眼中是黄河,脚下是先民的黄土,又怎么能够不涌出热泪?石峁遗址,忠勇麟州……其后的日子,我们将在这与泪同样滚烫的土地上一再地感动,那种身在“祖国的版图上”、身在“文明的源头里”的强烈认知,让我们一次次地默诵范仲淹的名篇: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九百八十多年前,宋康定元年(1040年),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兼延州知州。西北前线,大文豪承担起北宋边疆的防卫重任。这首词,作于战争的对峙时期,而神木一线,正是当年的古战场。时移世易,今天我与杨遥老师们访寻昔日之边塞,神木已是人均GDP超过韩国的西北第一县,但我们依旧会被范文正公低沉婉转又慷慨雄放的声音所打动,我想,只因这声音里有家国。 “西北”“家国”,不知怎的,我会觉得这一对词天然地相互匹配,继而,我也会莫名地认为,神木与西北,也同样地几近般配。如是,西北有神木,家国连西北,就是我此行回溯一个精神源头时,最为隆重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