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鹿鸣文学季” 系列活动在包头拉开帷幕,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名家们齐聚包头,以文学聚焦这座城市,收获文学的力量与感动。梁衡、郭运德、康伟、徐剑、张晶、石一宁、徐可、龙一等国内知名作家及“包头籍作家回包采风团”一行受邀来包头参加采风创作活动。 作家们通过近距离探访和交流,从人文历史、工业发展、自然生态多个维度领略了包头的活力和发展,并化作悠扬的文字留诸笔端。创作的一系列“包头题材”文学作品已在《鹿鸣》杂志以“2023鹿鸣文学季专刊”的形式结集出版。 即日起,“鹿鸣文学”公众号推出“2023鹿鸣文学季专栏”,陆续登载名家作品,以飨读者! ——编者 龙一,1961年于天津出生,祖籍河北省盐山县。生于饥荒之年,长于物质匮乏时期,故而好吃;长期研究中国古代生活史,慕古人之闲雅,于是好玩。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出身,写小说引读者开心为业。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地球省》《烹调爱情》《借枪》《接头》《深谋》《暗火》《代号》《暗探》,小说集《潜伏》《刺客》《恭贺新禧》《藤花香》《美食小说家》和小说文稿《小说技术》等。小说《潜伏》《借枪》《代号》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播出。读书写作莳草玩物之余,尚有调和鼎鼐之好。 唐诗包头 龙一 将近五十年前,笔者刚上初中地理课时,得知包头市是个重要的资源城市和工业城市,地理老师为我们吟诵:“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古诗,但他从未讲过,包头原来是唐朝边塞诗歌中最为重要的“意象”与“典故”,于是,笔者今年专访包头,主要目的就是“包头与唐诗”。 到了包头,有些地方是一定要去看的,例如著名的“赛汗塔拉城中草原”。一座城市专门立法,在房地产大潮中保住了城市内部上万亩的草原,着实令人敬佩。也正因为如此,来到包头的游人很容易便能领略《敕勒歌》中天高地阔的诗意,以及游牧民族在阴山牧场中生活的实地场景。您若兴致高,不妨租一辆自行车,沿着赛汗塔拉的步道缓行,同时游目四望,将眼中所见与温庭筠的《敕勒歌塞北》相对照,“敕勒金隤碧,阴山无岁华。帐外风飘雪,营前月照沙。羌儿吹玉管,胡姬踏锦花。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诗中所展现的诸般情景,到您晚餐时领略过蒙古族歌舞之后,应该恍然有所感悟吧。 笔者第一次听说鸊鹈鸟是在高中上学时,有一位理科学生常拿生僻诗句来到我们文科班挑衅,语文老师便给全班同学讲述了南北朝诗人戴皓的《度关山》,其中一组诗句不仅难住了那位理科生,也让笔者至今难忘,这句诗便是“马衔苜蓿叶,剑莹鸊鹈膏。”如今,笔者终于在包头看到了鸊鹈鸟,假如第一次在南海湿地见到它们算是偶然,那么第二次在大雁滩相遇,便是有缘了,不得不多写几句。 南海湿地和大雁滩距离包头市区都不太远,皆为极佳的游赏之地。笔者在此看到,较早动身南飞的候鸟多半是些小型飞禽,已经抵达这两处湿地。它们会在此停留一段时日,为身体积蓄养料,然后再作长途飞行。鸊鹈鸟则是留鸟,向来是在出生地过冬的。它们长得不怎么好看,比鸭子小些,胖胖的不大会飞,身上的脂肪很保暖。 鸊鹈鸟成为中国古代文化中颇具意味的典故,有两个缘由。第一是因为它身上的油脂,也就是“鸊鹈膏”。很显然,鸊鹈鸟擅潜水,耐酷寒,古人经过长期实践,发现了鸊鹈鸟的油脂具有防止金属受潮生锈的功能,这样一来,鸊鹈膏便成为中国古代最为珍贵的刀剑养护佳品。“健笔凌鹦鹉,铦锋莹鸊鹈。”(杜甫《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诗圣杜甫向来言之有据,他都这么讲,应该可靠。 关于鸊鹈鸟的第二个典故是“鸊鹈泉”。这个地名能够成为典故,缘起于唐中宗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张仁愿在此地建造了三座受降城和一千八百所“烽候”。承担指挥功能的中受降城建在今天的包头境内,西受降城则设在乌拉特后旗,当时这两地皆是唐朝天德军的防地,在唐朝的军人和诗人眼中,两地常被当作一地。 “万里事长征,连年惯野营。入群来择马,抛伴去擒生。箭拈雕翎阔,弓盘鹊角轻。问看行远近,西过受降城。”(朱庆馀《塞下曲》)在唐代诗人眼中,受降城是一个舒发家国情怀和个人抱负的重要意象,毕竟唐代不同于其他时代,文人仅仅“提笔安天下”是不够的,还需要他们“马上定乾坤”。于是,不论他们是否亲自经历过边地军旅生活,他们都会将自己驻守边疆,立功受赏的想象纳入诗中,以为寄托。 有关受降城的唐诗很多,笔者认为,最好的作品应该是浪漫爱情故事《霍小玉传》的男主角李益创作的,因为他真正在唐朝北部边疆工作多年,并且曾在天德军中两次任职。他流传最广的诗作为《夜上受降城闻笛》:“入夜思归切,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落尽一庭梅。”诗中所写应该是李益的眼见耳闻,确是情景深邃,不过,笔者也喜欢他在《杂曲歌辞》中对受降城的描绘:“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笔者不认为李益是在同一天写作的这两首闻笛诗,因为笛子便于携带,早已成为唐代军中最为常见的随身乐器,因此,十万兵卒驻守受降城,夜来寂寞,吹笛奏管便是家常,应该在军营中时常能够听到。 谈到受降城便将话题扯远了,还是回来接着谈鸊鹈泉。《新唐书·地理志》:“西受降城北三百里有鸊鹈泉”。如今,鸊鹈泉这个地名和那片湿地都已经消失,但它作为唐代边塞诗中的重要意象却保留了下来。 我们还是一起读李益的诗,因为他的边塞诗毕竟来源于真实生活。《度破讷沙》:“破讷沙头雁正飞,鸊鹈泉上战初归。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这是怎样的豪情啊!我们常讲的“大唐气象”绝非空言泛泛,而是条分缕析的真实。唐朝的官员不单能诗擅文,他们最为推崇的则是磨炼身体和意志,要去“立边功”“作名诗”博盛名,然后再享太平。因此,他们的人生才会视野开阔,诗作才会意境高远。“胡风冻合鸊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李益《暖川》)能够写出这样的诗句,心胸还不够高朗开阔么?诗中的“千群”“无尽日”“年年”对数量的夸张,绝不仅仅是诗意的夸张,而是万丈豪情。 讲了许多包头周边的唐诗,我们赶紧回过头来谈谈包头自身的唐诗,否则文章就太长了。包头在历史上有两个名称,秦朝设“九原郡”,但“九原”这个典故被其它意思占用,通常不会指代包头。到了汉朝时,包头改名为“五原郡”,此名沿用至唐朝以后。所谓“胡骑犯边埃,风从丑上来。五原烽火急,六郡羽书催。”(沈佺期《塞北二首》)这里的“五原”讲的正是包头,“五原”这个典故作为边塞诗中的重要意象,在中国诗歌史中地位颇高。 与包头有关的唐诗挺多,我们在此只选读两三首,一窥包头在唐诗中的地位。例如高适的《送浑将军出塞》,这位“浑将军”具体是谁我们就不考证了,应该是一位归化唐朝的北方少数民族将军。“将军族贵兵且强,汉家已是浑邪王。子孙相承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笔者一直感叹唐代诗人们会说话,开篇这几句恭维话,几乎把浑将军说成唐朝“五姓七家”般的禁婚家族。“控弦尽用阴山儿,临阵常骑大宛马。银鞍玉勒绣蝥弧,每逐嫖姚破骨都。”此处“阴山儿”一词乃高适独创,可以与著名的“并州儿”相参照,应该是特指归化唐朝的北方少数民族军人,他们为朝廷效力,朝廷则厚待之,此乃唐朝最为重要的国策之一。 下面我们再将出身于真正的禁婚氏族“陇西李氏”的李益请出来,选读他的《再赴渭北使府留别》,这是他第二次前往包头任职时与友人话别:“结发逐鸣鼙,边兵追欲蠡。山川搜伏虏,铠甲披重犀……截海取蒲类,跑泉饮鸊鹈。汉庭中选重,更事五原西。”他在诗中所讲很简单,就是边地军旅生活虽然艰苦且危险,然而,能够荣膺此任的都是朝廷千挑万选的优秀人才,因为这里最锻炼人,最培养人,同时赢得人生荣耀的机会也最多。在这一点上,李白讲得更为直白爽利,“萧条万里外,耕作五原多。一扫清大漠,包虎戢金戈。”(《杂曲歌辞·发白马》)诗中意思就是要安定且经营阴山南面的五原郡一带,使之成为富足的军民屯垦农田。说得更直白的则是薛奇童:“将军汗马百战场,天子射兽五原草。”(《云中行》)男儿往戍边关,就是要为天子开拓巡狩之地,换个常见的词语来讲,便是“开疆拓土”嘛,万一他们出征壮志未酬,也不过是“此时独立无所见,日暮寒风吹客衣”(同上),并不会让他们的豪情与志气有半分减损。 来到包头的第三天,笔者乘车向北翻越阴山,来到著名的高山牧场春坤山。这里是典型的高山草甸,古代游牧民族喜欢把这里当作“夏牧场”使用,当夏季结束后,他们最向往的就是驱赶牛羊向南进发,沿着羊道来到阴山与黄河之间广大的高草草原,也就是如今的包头周边,把这里当作他们的冬牧场。冬季的放牧生活是闲散的,于是,既是牧人又是战士的男人们,将牛羊留给老人、妇女和孩子照管,每人带上两三匹马,千百人集结到一处,向南越过黄河或是绕过黄河,开始对农耕民族一年一度的劫掠。“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塞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李世民《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自华夏民族有历史记载以来,北方游牧民族对中原王朝的边境压力持续了几千年,他们甚至会深入内地,袭扰所及远至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而他们劫掠的目标,最贵重的是人口,其次才是物资和粮食,因此,守住阴山,特别是守住三座受降城一线,是历代农耕民族最基本的安全需要。 举个典型的例子,唐玄宗李隆基刚刚登基不久,便要发动攻势,大举平定北部边境。他选派他家的老朋友,也是史称“名相”和文坛领袖的张说出发巡边,替他在受降城一线进行实地调查。为了体现对此项国策的重视,唐玄宗特地作诗一首《送张说巡边》:“端拱复垂裳,长情御远方……命将绥边服,雄图出庙堂。”依照唐朝的文坛风气,每逢好诗,必当有人作诗应和,而皇上作诗则可以敕命臣僚,各自创作唱和诗。因为张说巡边这项工作乃是唐玄宗登基之初第一次开展边境军事行动,所以朝中的重要臣僚多数都曾作诗唱和,留传下来的居然有十二首之多。我们在这里只选取徐知仁的应和诗读几句,毕竟这位徐先生在诗歌史上只留下来这一首诗。《奉和圣制送张说巡边》:“圣德膺三统,皇恩被八埏。大明均照物,小丑未宁边。”前四句简单明确,他奉承皇上的水平不高不低,但意思都说明白了,就是皇上因为道德高尚而继承大统,勤勉政事之余,开始操心边事了。“国相台衡重,元戎庙略宣。紫泥方受命,安人属国前。”这四句自然是恭维重臣张说了,很显然,全诗二十句,只有这四句最是文辞雅驯,用典贴切。这一组诗作,很能代表历代中央政权对北部边疆的重视,同时也说明,北部边疆也是中央政权挥之不去的困扰。总而言之,三四千年间,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一直处于这样一种相互攻防的状态,今天,我们终于进入了一个边境和平安定,各民族和谐共处的历史时期,这是整个华夏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好时光。 笔者站在春坤山草原中间游目四望,阴山远处的山体嶒嶒崚崚,显得格外年轻有力量,近处起伏平缓的草地又是那么柔美亲切。此次游包头,读唐诗,笔者很是为中国的诗歌感到骄傲,当我们遇到一时一事,或是每每有所感触,总能够找到相应的诗歌作品,作为我们触类旁通,感发生命的助力。这篇小文仅仅触及“包头与唐诗”这个话题的一角,所余丰富内容,留待日后有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