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是仄声,江是平声,一条大江,便在此间跌宕奔流。 名字是无限浓缩的叙述。长江以其空间命名,黄河以其颜色命名,两者皆是外在的叙述,怒江不同,“怒”直指内在魂魄。 回想小时候,很长时间里,是不知道怒江就在自己所生活的县里的。偶尔会听人说,去怒江边,或者说去江边,或者说,在江边热地方如何如何,但从没深究过,这到底是一条什么江。直到高中学习地理,才知道了,就在我生活的这偏僻之地,流淌着两条著名的大江,一条是澜沧江,一条就是怒江。这两条大江,还都是国际性的,它们日夜奔流,无需多久,就到东南亚国家去了。 和怒江见面,是在考上大学,离开保山再回来以后了。 大一暑假,从上海回到老家,跟大表哥去太平镇找大表嫂。太平镇在西山背后。这西山,是怒山山脉的一部分。 从家里所在的东山脚望西山,日日可见西山坡上隐约的村寨,太阳一天天落下去,在最后的时刻,一撒手,将艳艳余晖洒向坝区。这时候,我曾无数次在老屋顶上坐着,或攀在屋后的枇杷树梢头,看暮色从西山坡顶开始,一线一线朝东推进,仿佛越来越快,似幽暗的潮水涌来,渐渐将屋顶和身后的枇杷树一起淹没。这时候的路上的行人,摇摆着手,就如在水底呼救。不知哪儿,有野火焚烧,烈焰腾腾,黑烟袅袅。这是庄严而肃穆的时刻,归鸟在飞,蝙蝠也在飞,来自尘世的声音在大地和山峦间回荡着。 夜色缓缓降临,西山坡上灯火点点亮起,夜空里繁星点点浮现,灯火和繁星遥遥呼应,两者之间一条隐约的分割线,是西山坡那起伏的山脊。 就在这大山背后,怒江流淌在日夜之间。 江水浩瀚,漫天星光正从幽深处浮现。 我在太平镇上过了一夜,耳朵里仿佛仍回荡着隆隆水声。 那天下午,大表哥骑摩托,我和他刚刚会站立的儿子坐后面,到怒江边的石瓢温泉去泡澡。后来写过一篇几百字的小散文,还写过一部短篇小说《热雪》,都提到这个下午——纪实过了,也虚构过,就如一把被反复擦拭的铜壶,因擦拭变得更加明亮,再次擦拭,仍能召唤出叙述的精灵—— 沿着陡峭山坡硬生生开出来的曲折窄路,摩托不断往下驶去。道路两侧,一面是陡直的山坡,长着一蓬蓬挂满果实的橄榄(滇橄榄)和一片片垂着脑袋的向日葵。红土,绿果,黄色花饼,满满当当地在头顶上方变换,我摘了一大枝橄榄,又摘了一大饼向日葵扛在肩上,就如出征的士兵扛着大旗。道路另一面是悬崖,崖边有灰绿色的铁篱笆(剑麻),这儿那儿,七八米高的花柱耸峙着。只往下瞥一眼,便不敢再看,生怕摩托一不小心忘了拐弯,那这辈子算是交待了。只能看山坡上,高高的坡顶有鹰在盘旋,或者直面前方,任凭风不断吹来,湿热气流里裹挟着细小的土粒,不时叮叮地击打在眼镜片上。 行不多时,依稀听得摩托声外,还有一种声音,轰隆轰隆,停下摩托细听,是水声!再前行一阵儿,忽见远远的峡谷底,一片黄。是怒江,表哥告诉我。这就是怒江?我再次下车看。水声更响亮了,而江水仿佛并不流动。只是随意的一片黄色,窝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间。 这是我第一眼看见的怒江。似乎和想象的一样,又有点儿不一样。 得以走近怒江,则是五六年后了。 2010年2月,春节期间,和弟弟随亲戚开车到怒江边去。不再是过去的土路,全程高速公路。翻山越岭,穿村过寨,约莫一小时,便从高高的西山头下来了。日光愈发耀眼,空气渐渐灼热,忽地,眼前豁然开朗。宽展的峡谷出现在眼前,谷底平坦,绿意盎然,中间一条亮蓝大江蜿蜒。这就是怒江了!还离得有些远,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江水流动。仿佛江水是阒寂的,流动是静止的。热闹的是江边的攀枝花树。一树一树,花团锦簇,在白净沙滩之上挺立。是一支支火把吗?临水照影,要让江水沸腾起来了。 更近了,来到一座大桥上。迎着灼热的风,从车窗望出去,在长久的静止后,江水终于流动起来了。只是仍然无声。无声地移动着一大块一大块亮蓝。和天空一样的颜色,不,比天空的颜色还要纯粹,还要深厚。多么奢侈啊,上天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儿,丝毫不吝惜自己的颜料,只是一个劲儿泼洒。 那天,看够了鲜红、亮蓝、净白,赤脚走过了鹅卵石,走过了滚热的沙滩,在路边买了几块钱一把的树上熟的香蕉,吃了怒江鱼,爬上了独木成林的大榕树。还做了什么?记不得了。这一切太不真实。那一刻的怒江,竟然和我第一次见到的截然不同。它不是忿怒的,喧嚷的,而是温柔的,甜蜜的,轻声细语的。温柔得像是无限温柔的天鹅绒,甜蜜得像一个无限甜蜜的梦境,那细语,则像是毛茸茸的雨雾,落在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小狗身上。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很多次。如今,我到过怒江边多少次了?数不清了。一次次来到怒江边,视觉和情感,一次次被这儿的浓墨重彩浸染。碧蓝的江水和浑浊的江水叠加,柔顺的江流和惊涛骇浪激起千堆雪的江流交替,枯干的攀枝花树和满树艳红的攀枝花树重合,细腻空旷的沙滩和热闹欢欣的人群呼应。 有一年夏天,和几个朋友去惠通桥。车开到惠通桥东岸,停在一家小饭店,点了菜后,我们并没在店里干等着。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结伴往下走。走的是小道,不多久便来到怒江边。这是怒江的窄狭处,一座大桥沟通东西两岸,两岸青山相对,最后一抹橙色的余晖落在东岸山坡上,西岸的山坡背阴,树木山石隐在暗影里,更显峻拔。我走在饱受风雨侵蚀的木板桥面上,时而蹲下,从木板罅隙间望向江面,时而趴在桥栏上,俯身往江面看。江水滔滔,声响回荡在整片峡谷。江水自北向南流,但并不是齐刷刷地往南流。这话听起来有些让人迷惑,但目之所见,确实如此。虽然是一江水,却各有各的方向,常看到无尽的浊水从江底翻涌而上,呼隆一声,翻出内心藏着的泥沙,一圈一圈散开。整条大江,浑若静止,静止着在奔涌,在沸腾。盯视得久了,不禁为之目眩。 这似乎只能说明怒江水的险恶,并不能说明其峻急? 想一想,还是另一年夏天所见的更有说服力。那时刚刚入夏,我和朋友来到双虹桥边。这桥在惠通桥以北,相距遥远。惠通桥已经不再使用,双虹桥却仍供人往还。我们将车在公路边停下,穿过满山坡的正在开花的芒果树下到桥边,在桥头细叶榕下,一只灰色的鬣蜥一闪而过。我们刚要上桥,忽觉得木板桥面晃动,抬起头看,江对面有穿迷彩服的山民骑着摩托,突突突朝这边开来。等摩托开过去了,悬垂的桥面晃动了许久才止息。上桥,走不多久,有一亭子,是建在江中一片黑色大石之上。转下亭子,从大石间寻出一条曲折小路,高高低低走了许久,总算来到江水边。虽然落过几场雨了,江水仍旧清澈,伸手一探,寒凉如雪。捧水洗一把脸,如与怒江肌肤相亲,不禁要喊一声:啊…… 蹲在江边仰头望去,西岸的高黎贡山相距遥遥,东岸的怒山山脉嵯峨险峻,大部分山体只覆盖着稀稀的草,草间露出鲜红土地。铁篱笆东一丛西一丛,花茎高达数米。在连绵的山峦间,偶尔有低陷处,是雨水从山顶泄落后形成的水沟,其间长着矮矮的绿树,好似一条长长的拉链,拉开来,就能发现大山里无穷的宝藏。视线往上,天空蓝得仿佛攥得出水,云彩浓白,厚重,从山顶缓缓擦过,寂静,无声。一只鹰在飞,枯叶般盘旋着,浮荡着。或许是眼睛刚刚被江水洗濯过,这世间的一切,愈加清晰明白,愈加秩序井然,也愈加亲切动人了。 再低头看江面,江水滔滔,从远处两山夹峙处滚滚而来,迎面撞在黝黑江石上,迸珠溅玉,雪白水花不时朝上涌,几欲将低处的石头淹没。涛声隆隆,本就震耳欲聋,此时更甚。相对言语,几不可闻。涛声如此充盈而霸道,听得久了,却觉得这涛声有一种均衡的、恒久的美感。 只消再落几阵雨,涛声里就会掺进怒吼,江水也会变得浑浊。 一条大江,将在夏日里金刚怒目,声声怒吼,皆是雷霆之怒……这样愤怒的大江,更多的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 那是八十年前的事了,我没见过,但一次又一次想象过。 1942年,日寇经缅甸北上,追着撤回国内的远征军的步子,也追着逃亡的中国老百姓的步子,很快,抵近怒江边了。若非民国元老李根源多方斡旋,中国军队还会一撤再撤,还好,一队人马终于守在了怒江边。奔逃的老少妇孺,连绵在刚刚贯通不久的惠通桥上,忽然,一辆逆向行驶的车停下来了,为了不阻挡人流,守桥部队要求将卡车推入江中,司机不允,被士兵押到桥边,当场枪毙。枪声一响,在峡谷内炸开,宁静的空气顿时紊乱。突然,枪声大作,是混入江东岸的日军以为行踪暴露,开枪了。守桥官兵立马回击。同时,一声令下,早早埋藏在大桥上的炸药轰然炸响。这是怎样的巨响? 八十载岁月悠悠,静静听——我听不到这巨响,但听得到巨响过后的寂静。浑浊江水在猛烈的颤抖过后,也显出奇异的平缓。只短暂的一瞬。猛然间,枪声,喊声,哭声,呻吟声,骤然在江面响起,久久回荡。 这条大江,吞噬了推入其中的卡车、坦克,吞噬了血与火,吞噬了两年的昼与夜。两年后,又一个五月,怒江东岸人马攒集,纷纷渡河往西。这次没有炮声,没有枪声,也没有喊声、哭声、呻吟声。静得可怕啊,船桨划开水面,呈现出优美的弧线,但江水分明那般浑浊了,仿佛憋着无数怒吼。整个渡江行动,异常顺利,人数众多的渡江队伍竟只有一人落水。但他们不会知道,接下来,怒江西岸高黎贡上的每一寸焦渴的土地,都需要他们用自己的鲜血浇灌。 通过文字,通过音像,我一次次回到八十年前的这条大江上,一次又一次,听到它的怒涛,也看到它的怒火。这真的是我面前的这条大江吗? “我”是什么?在历史之流中。我时常被这问题搅扰得不得安宁。时常的,不分昼夜的,常会感到没有缘由的、无以排遣的焦虑、愤懑、沮丧、孤独、愁闷。这样的时候,常常会想象自己是坐在一片水边。这片水没有定型,有时是大海,有时是大江。若是大江,便常常将其设想成怒江。 怒江宁静有时,恚怒有时;澄净有时,浑浊有时;开阔有时,旖旎有时……怒江以其多变的面貌,足以抚慰一个人的内心。闭上眼睛,想象着江面上闪烁的日光,倒影的山影和云影,脚下的沙子或鹅卵石散发着细碎或大块的温热,有风徐来,将身后的攀枝花树吹得一阵轻微地晃动,千万花朵彼此碰撞,发出轻柔的絮语,啪嗒一声,是一朵到了时日的花朵落在地上,捡起来,一只手刚好握得住。这花猩红,肥厚,置于水边,如一艘浓墨重彩的小舟,缓缓起航,缓缓离去,行不多远,即被大水漫灌舱室,就此沉入江底……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静默的。峡谷空旷,四野无人。这巨大的空洞,对应着内心的空,也抚慰着内心的空。 这近乎矫情的想象,实则每个春日都会在怒江边上演。 上上次去怒江是刚过完年后。十多个人开两辆皮卡车来到芒宽乡怒江边。怒江边,有的是山崖,有的是土坡,有的是沙滩,有的是遍地鹅卵石。这次到的地方,一半沙滩,一半鹅卵石。大家将车开进鹅卵石地深处,停下车来,合力搭起凉棚,永平和晓冰立时在凉棚边缘,面朝北方支起画架。循着他们的视线望去,两岸青山相对,一条大江涌来。我不懂画,只能跟他们聊些幼稚的话题,比如,为什么不待在家里画,一定要出来写生呢?他们说,这么丰富的层次是想象不出的。确实,看那水光,淡蓝,浅绿,银亮,看那山色,赭红,灰绿,淡蓝,以及山顶的天色,深蓝,浅蓝,灰蓝……这些描述都是粗糙不堪的,实际的图景远比这微妙、丰赡。写作亦如此,有些细节,有些情感,是没法凭空想象出来的。 此时不过中午一两点,刚刚吃过中饭,但为了吃晚饭,好几位已经在忙活着搭锅烧火了。活鸡,瘦肉,菜蔬,米、水和柴,都带来了。我帮不上什么忙,在附近转悠时,碰到一根碗口粗细的干柴,一头还有火痕,大概是上次到此起锅做饭的人留下的,扛了回去,扔在锅灶边,算是小小的贡献。此外,我再没干什么正事。大半天里,我和六岁的小朋友都在对付一片迷路的怒江水。那是怒江边上很大的两池水。也不知道这池子是天然的,还是人为的。两池水高低不一,有一个很小的口子相连,高处的水便往低处流去。我和小朋友从附近搬来大石头、小石头,还调和江沙,在这口子上一层一层堆垒,企图筑成一道大坝。 待到喊吃饭时,大坝刚好竣工。一位在鹅卵石间徘徊的朋友,已经捡了半皮卡车大大小小的石头,而画画的两位,也已经画得七七八八。让我惊讶的是,两人从同一个角度看同一条怒江,画出来的却迥然不同。 一切工作都停下,吃饭才是正经。有的蹲,有的坐,有的站,围成一圈,专心对付洋芋青豌豆火腿肉焖饭,对付一锅土鸡汤、一锅青菜,还得对付饮料,对付酒。饭毕,酒还没喝完,遂摆好几块大石,接着打牌。太阳西斜了,我打一会儿牌,就看一眼不远处的江面和高山。昏黄的光在江面闪烁,慢慢上移,来到山半腰,来到山顶。山顶最后的几丛树,像一丛丛小火苗战栗着。 江水滔滔,因为天色昏暗,变得更纯粹,也更深入人心了。 这天唯一的缺憾是,攀枝花还没开。在我们身后,沙滩的边缘,有很多棵十来米高的攀枝花树,但都还灰头土脸着,属于它们的时间还没到来。 在时间之流中,万物亦如人心,都在起着变化,这变化看不见,却更剧烈,无法阻挡。只不过短短半月,我再到怒江边,江水仍然清澈,但两岸的攀枝花已经开得不管不顾,不惜血本,忘乎所以了,远远望去,连成一大片,可谓云蒸霞蔚。停车在路边,从没路的斜坡往下走,走不多时,来到一棵攀枝花树下。仰头望去,枝枝桠桠,花花朵朵,被宝蓝色天空映衬着,犹似一幅绣满花卉的巨幅锦缎。在树下默立,空气几乎静止,只有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风,只有细细的鸟鸣,只有日光、水光、云影、山影在周遭轻微地晃动。忽地,啪一声响,一朵肥硕鲜红的攀枝花落在沙地上,在它周遭,还有许多凋落的花朵。捡了几朵,来到十来米外的江水边,将它们放在水面,水波荡漾,它们兀自一动不动。 不远处,一片嶙峋大石从岸边伸出,迎接着江水的冲击。击碎的不止江水,还有终将远去的花朵,以及一个人无缘由的焦虑、愤懑、沮丧、孤独、愁闷。 我在怒江边坐下。仿佛这样坐着,已经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