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涿鹿的当天下午,我们即赴当地新云剧场观看传统晋剧《喜荣归》。台上花旦、小生、老旦、文丑各展风采,念白和唱词虽然听不太懂,但韵味十足的唱腔、身段表情所传达的情感、锣鼓管弦所营造的气氛,浸满这方水土的调性,让人赏心悦目。剧终时,花旦演员伴着上下翻飞的手帕,展现出柔美的舞姿,让人惊讶于她的表演功底,不禁啧啧称赞。 涿鹿人说,晋剧是他们的金名片,戏班子多,表演水平高,演出场面热烈火爆。“三通锣鼓,人心沸腾”,不要说逢年过节,但凡商家开业、祝寿庆生、红白喜事,如同美酒上席,都少不了唱大戏。男女青年相亲,媒婆也得在萦回的唱腔和乐声中牵红线。走亲访友不登门,相约到庙会集市去瞧戏。民谣唱道:“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孙子,也要去。”小孙子盼着背扎靠旗的红脸黑脸大花脸出场,演绎刀枪剑戟的拼杀场面。台上台下大联欢,滚滚红尘蒸腾着人间烟火,风雪天更觉炭红情暖。 那时村村有庙台戏楼,几乎天天都有演出,许多乡间小路上也趱行着戏班子。不论远近来客,热情的主人都要以观看晋剧款待,以至于不看晋剧就羞于说来过涿鹿。 晋剧又名山西梆子,旋律婉转流畅,曲调柔美圆润,2006年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晋剧是山西的传统戏曲剧种,怎么又在河北涿鹿兴盛起来了呢? 回答这个问题,恰恰说明晋剧具有独特的审美属性和强劲的传播力,同时也说明中华文明是在多样性文化的相互碰撞、借鉴和融合中传承发展的。 “千古文明开涿鹿”,位于涿鹿故城的黄帝城,主殿三祖堂与天圆地方的中华合符坛相望。三祖堂里端坐着黄帝、炎帝、蚩尤三尊塑像,四壁是“涿鹿大战”“合符釜山”“定都涿鹿”和“阪泉大战”彩绘。《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 五千年前,黄帝、炎帝和蚩尤在涿鹿大战,由相互征战而和议结盟,最终走向融合。炎帝最早培植五谷,治麻为布,作五弦琴。蚩尤擅天文历法岁时月令,将弓箭、铜器、陶器用于礼乐。黄帝博采众长,播百谷草木,兴农耕生产,始制衣冠,建舟车,制音律,作《黄帝内经》,开创了灿烂的中华文明。 涿鹿地处桑干河下游的丰沃盆地,明清时期,涿鹿境内大道通衢,商铺林立,物阜民丰,素有“千里桑干,唯富涿鹿”之称。山西商人来这里做买卖、办票号,自然也带来了他们酷爱的山西梆子。涿鹿人本就喜欢热闹,把戏曲和社火当作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山西梆子一来,也许是其唱腔入心、表演亲切,气质韵律与涿鹿人的口味和民风相合,总之受到了热捧。 清同治年间,当地有了第一个职业戏班子“马姚班”,农村业余戏班子更是竞相成立,庙会戏、集市戏、踩台戏、开光戏、商行戏、开市戏……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在城乡300多座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成为涿鹿独特的民俗。此后,经过艺术上的不断打磨,渐渐融入本土元素,形成了具有本地特点的腔调。演员们也是技艺精进,开腔一嗓子博得满堂彩,一个正踢腿脚尖触到了后脑勺儿,“马武黑”“九岁红”“板头红”“河北红”名角辈出,戏班也随着商队走出涿鹿,走出张家口,走向河北各地,乃至山西、内蒙古一些地方演出交流。 山西梆子的独特气韵在空气中弥漫,红火的时候,有180多个业余戏班子活跃在乡村。山西梆子深深渗透进了涿鹿人的生活,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人们带着自身的生活、梦想和情感陶醉其中。“音乐响起,锣鼓声疾,大幕徐徐开”,正如歌曲《戏迷人生》中所唱的,“我已非我,戏与人生,到底分不清;你也非你,欢笑悲痛,原来一场梦;我在戏里,你在梦中,谁为谁多情;以为是我,以为你懂,相欢到曲终。”村民们在戏台上唱,在炕头饭桌上唱,在田间地头唱,可谓“人人是戏迷,个个是票友”。 孩子们蹭戏,兴奋点全在热闹上,看人比看剧情重要,看谁的父亲唱花脸,谁的伯伯扮小丑,谁的姐姐演太后。孩子们纳闷儿,平日穿一件黑布棉袄,双手抄袖子,说话磨叽走路拖沓的长辈,咋的一穿上行头,登上土坯石头垒的戏台就换了个人似的,一开腔就精神抖擞;不哼不哈的大爷摇头晃脑拉着呼胡,像是回到过去,或去了远方。 作为生活和精神的镜像,山西梆子就这样成为涿鹿热门的文化传承。“山西梆子”正式定名为“晋剧”的第三年,即1955年,涿鹿即由民间剧社改制成立了涿鹿县晋剧团。村镇的业余剧团也跟着吃香,不少办成了半脱产半专业的。县晋剧团不虚大任,演出传统剧目《辕门斩子》《杨八姐游春》《狸猫换太子》《秦香莲》等近百本,还改编《小二黑结婚》《刘胡兰》《白毛女》等剧目,并自创了《活财礼》《果园新风》等现代戏。为培养人才,还举办中青年演员会演,招收培训学员,把晋剧打造成了涿鹿响当当的名片。 就如同每一场戏的情节都有高低起伏,涿鹿晋剧在发展历程中,也曾先后两次陷入低谷。一次是20世纪60年代,传统戏剧统统被打入冷宫。第二次是1990年之后,那时电视普及城乡,生活趋向快节奏,时尚的歌舞节目涌上电视屏幕,晋剧观众断层,县剧团入不敷出,最后不得不关张,人员被安置到县直单位或工厂。农村业余剧团也陆续偃旗息鼓,演出骨干纷纷加入外出打工大军,只有谁家老人去世,鼓匠班子办白事时,才有余韵回响。 然而晋剧在这方热土上已经深深扎下了根,作为精神的存在,仍保持着强大的气场。“多年来,每当我工作遇到挫折,心情郁闷之时,抑或工作取得成绩,心情欢娱之时,或是有其他什么喜庆、忧伤之事,都会沏上一壶浓茶,放上一张晋剧光碟,伴着那熟悉的节奏,去回味蕴藏其中的无穷哲理与情感。”涿鹿县历史文化研究会会长霍汉清说:“听到动情之处,禁不住随声哼了起来,仿佛又回到多年前故乡的戏台上。” 霍汉清所回忆的戏台,是指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戏曲演出市场。1977年,恢复不久的涿鹿县晋剧团,创排了晋剧《逼上梁山》。当时林冲的扮演者席振德还记得,上演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购票的人每天都会在东关剧场的售票口排起长队。 1978年春节前,农村业余剧团纷纷到县剧团学习观摩重排的《十五贯》,然后各自回去排演。当时,上太府村一个村剧团的演出,就聚起了7000多名观众。 涿鹿县晋剧团抓紧召回老艺人,培养新艺人,并到外地广招名角,复排了一大批传统剧目。演员们的演技也不断提升,演出时常引起轰动。1983年,全县已有198个村组织了剧团,更新了灯光布景和戏装,加强演艺培训和交流,建造新式戏台近百座,演出时台上台下气氛热烈,涿鹿晋剧市场进入一个黄金期,成为蔚为大观的文化现象。 像霍汉清这样梦回当年戏台的人不在少数。自2005年以来,大家群策群力,先后拉起了昌鸣、振兴、英姿、卓雁等民间晋剧社团,把一台台大戏推上舞台,推动了新的晋剧发展热潮。 2019年春节期间,涿鹿县举办戏曲展演,连续5天,各社团上演了10场大戏,台上精彩纷呈,台下掌声喝彩声不断。时值严冬,寒气逼人,还下了雪,这都挡不住演员和观众的热情。9岁从艺、时年75岁的席振德登上戏台,随剧情运用多种板式的唱腔引人入胜。88岁老戏迷渠敖骑电动车准时到场,场场不落。幼儿园小朋友眼中闪动着惊奇,剧终时争着上台与穿戏装背靠旗挂长髯的红脸黑脸演员合影。酸甜味的戏腔和着管弦、锣鼓,点燃了人们心中的乡趣和乡情。 涿鹿晋剧的再度翻红,完全出自当地民众的自觉选择和热爱。作为共情的载体,经过一百多年的融塑,晋剧已融入这方热土的文化基因,融入当地传统文化的根脉。无论高潮或低潮,其深刻影响人们生活方式的精神价值都将长久存续,不但承载着过去,也孕育着未来。 梦想回到当年戏台并付诸努力的,戏迷谷晓云是突出的一位。一次有人找他排戏,他见演职人员都是临时召集的,就想着成立一个专业剧团。 2019年,谷晓云拿出多年从事绿化工程的收益,创办了涿鹿新云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他找来原县晋剧团十几位优秀演员和乐师,又从山西、内蒙古等地招收专业人才,成立了新云晋剧团,还聘请席振德等市、县级非遗传承人担任艺术顾问。同时改建完成了新云剧场,跑到太原购来戏服、道具、全套文武场乐器和先进的灯光、音响设备。 这个自1990年涿鹿县晋剧团解体后成立的第一个专业晋剧团体,经过短期磨合,不仅把40多部传统剧目搬上舞台,还创排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劈山大渠》《环卫人》等大型现代晋剧。 在各级政府和相关部门的关心支持下,公司确定了打造晋剧传承基地的目标。2021年,在新云剧场一侧,建起400平方米的涿鹿晋剧博物馆,展陈从各处收购的不同年代的300多件戏服、乐器、道具、剧本,200多幅历史图片,其中有晋剧名伶“十三旦”侯俊山的服装道具,清光绪年间“永顺和”科班的戏服、戏箱。此外还成立了涿鹿县晋剧文化研究会,分设晋剧理论研究、艺术传承等机构。兼职研究会副会长的霍汉清编著出版了70万字的《山西梆子在涿鹿》,按照历史脉络,记述了涿鹿晋剧融合发展过程中的艺术形式、名伶和戏班、戏台和受众等内容,为非遗的传承和研究贡献了丰富的史料。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涿鹿晋剧的传承是活态的。如今,新云剧场的演出已呈常态化,众多业余剧团也孜孜不倦地营造着城乡的诗意生活。涿鹿晋剧正以守正创新的姿态融入新时代新征程,为非遗的传承发展贡献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