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滢,一九九七年生,重庆人。曾为英语老师,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春》《青岛文学》等刊。 我妈说,古月门码头是个舌头尖尖,周围一片牙龈一样的红土地。舌头尖尖对直顶着龙江和吉音江中间那条不黄不绿的缝缝,不晓得要顶多远去。 我爸说,古月门码头是个血嘴巴,人一口吞进去,船一口吞进去,嚼蚂蚁子一样。 刘颖说,她从吉水来的时候,船就停在那条缝缝上。上了那个舌头尖尖,红土地包围着她,主城像嚼蚂蚁子一样把她一口吞了进去。 刘颖消失在吉音江对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至今都在想,早晓得她再也不回来,那时候我就不捣乱、让大人们好好生生给她捉鬼了。罗聪他们家给刘颖捉鬼那天,我放学回来,他们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所有邻居都跑来看捉鬼。我站在天井梯坎上,想去找刘颖,但是我爸妈不准。天井中间站着一个头颅巨大的矮子女人,拄根红头拐杖,闭着眼,突然大喝声“唉嗨”,拿着拐杖红头戳地砖。人们让出一条路,两个大人架着刘颖的胳膊把她往天井里拖。她的银牛角脏兮兮的,一个角往下滑了滑,但还挺立着,另一个角已经耷拉下来了;头发乱成鸡窝棚,双腿被稻草捆起来,像条要遭处决的美人鱼。被拖下梯坎的时候刘颖看到我了,她拼命把头抬起来,伸着脖子看向我,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但发不出声来。 我想过去,一个长着死鱼眼睛的小女娃儿把我挡开。小女娃儿在天井边围红线,把刘颖和那个大头女人围在中间,罗聪他爸妈跪在红线外头。围完了红线,小女娃儿提过只鸡来,抓把刀,眼睛都不眨一下,走到刘颖背后抹鸡脖子。刘颖疲倦地垂着脑壳,闭着眼睛吸气,胸腔胀得鼓鼓的,头埋得低低的。小女娃儿杀了鸡,放出一碗鸡血来端给大头女人。女人用手指蘸了鸡血,点在刘颖的手心、脚心、眉心和人中。小女娃儿站到刘颖面前,按住刘颖的肩膀。女人拿红头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杵,再吼一声“唉嗨”,随后一把抓着刘颖头发,从她头顶倒下一碗鸡血去。我看到刘颖的银牛角像刚下锅的猪油坨子一样,刺啦啦地冒泡子冒烟子。女人又绕到刘颖面前,用拐杖红头打刘颖的脚板心。刘颖哇哇叫,小女娃儿死死抓着刘颖的肩膀。鸡血糊了她的脸,她紧闭的眼睛鼓成一个皱巴巴的包,手往空中乱抓。对面楼里头橘黄色的光投在天井里,起了风,灯影闪闪烁烁;人群里头有女人打娃儿的声音,有男人抽烟吐痰的声音,有小娃儿哇哇闹的声音,还有刘颖沙哑的喊叫和打她脚板心响亮的声音……一切都像场狂欢。 我看着那些大人,他们的手啊,脚啊,头发啊,突然都变成很陌生的东西,他们说话的声音像肿得流水的皮肤被从身上剥下来,又怪又恶心。我周围的空气像抽水马桶一样,所有的东西都跑起圈儿来,胸腔里头漫上来的水淹了我的眼睛珠珠儿,看得到的东西都变成了小麻点儿,我要遭淹死了,鱼摆摆要来把我啄烂…… 我们还是先来摆谈摆谈这条江。 我现在站在吉音江边的石子滩上。不黄不绿的江水恶狠狠地上岸来,蔫了吧唧退回去,留下一片晒不干净的泥巴,沤着野树野草野蚊子,热烘烘地冒着一股奇特的味道,像要发生什么大暴动。舌头一样的古月门码头不晓得疲倦似的朝外头伸着,带着呼唤,带着蛊惑…… 罗聪就是在舌头这儿淹死的。 罗聪是我们院儿罗家的傻儿子。他有一个大板凳,两个小板凳。大板凳绑在屁股上,小板凳抓在手心里。屁股板凳是船,手心板凳是桨,两个手心板凳在地上扒拉,他可以拖着自己的身体和屁股板凳在地上爬。他不吃饭,他吃奶;他不说话,他吐口水。你喊他一声“罗聪!”,他冲你吐口水,边吐边叫唤,脸挤作一团;你跑,他冲你吐口水,巴壁虎儿一样朝你爬过来,板凳吱嘎吱嘎响。我跑得过他,跑不过他奶腥味儿的口水,他惊叫唤的声音总吓得我膀胱一阵发紧,见他我就抱头跑。我越跑,他越吐口水;他越吐口水,我越跑。 院儿里的大人们都讲,罗聪长得多帅的。我也觉得他其实长得多帅的。老天爷给了他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即便他的手啊脚啊的是变形的。大人们还讲,罗聪造孽得很。我也觉得他造孽得很。他十岁了,不晓得说话,不晓得走路,不晓得吃饭,只晓得吃奶;虽然他叫罗聪。大人们说这样说那样,可我看得出来,他们嫌罗聪。我只是怕罗聪,他让我想起所有造孽的东西。我怕他用小板凳砸到我的后脑勺,把我也变成造孽的东西。 我生活的世界里头,一切活物都脆弱得很。我听大人们讲,罗聪被人从江里头捞上来的时候,像条泡烂的胖头白鱼,连眼睛珠珠儿都是白的。他傻之前生了场大病,没死,傻了这几年,还是死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跟奇形怪状的罗聪一样奇形怪状的人,坐在街边,望着你。看见他们我总要难过地闭上眼,把自己抱得紧紧的,怕自己的手落下来了,怕自己的眼睛珠珠儿落下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活人很难。在我们线儿沟这条街上,天上掉下来一坨肉砸中烧烤摊老板的后脑勺,他活了一会儿死了,又活了一会儿又死了;学校门口的猫,皮遭剥了一半儿扔在下水沟里头;街道主任睡午觉,睡进了医院,睡进了太平间;菜市场,地上的泥巴裹着碎耗子;卖鱼的女人早上摆摊,奶娃儿放在一边遭耗子啃掉了脚趾拇……这个世界你死我活地打转转。我性别为女,物种为人,有手有脚,智力正常,长到十二岁,这真不容易。我保护好我的后脑勺,认真地睡觉,尽量再长大一点。 我为我的胆小而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地方。这野树野草野蚊子,藏着多少英雄好汉,刘颖就是一个。在我还不晓得她名字的时候,就喜欢在放学路上有意无意地跟她顺路走,看她一边走,一边耍手,手膀子浑圆黝黑,手巴掌又厚又大。她在阳光里摆影子,孔雀、兔子、犀牛,或者啥也不是地来回摆荡。我在奥数班里见过她,她总被老师叫上讲台答题。她小雨林一样的眼睛里有雷声,脸上闪着光辉,黝黑光滑的小臂像把大刀,向那些题目砍去。我常常仰望她写板书的时候露出半边来的黑眉毛黑眼睛,像半夜闹醒人的大暴雨。我不认识她,但我会远远跟她走,这给我一种天才和我是同路人的暗示。有一回,我看到她放学路上往路边下水沟里瞟了一眼,然后停下摆着孔雀影子的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英语报,给下水沟里那只爬满了蛆的死猫盖上。于是天才暗示又成了英雄暗示:她不仅是个天才,还是一条好汉。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儿那天,我遭罗聪追得缩在墙角,那时候刘颖一根稻草捆出了我们的友谊。捆好罗聪之后,刘颖直起腰杆擦汗,背后是橙色、红色和灰蓝色的火烧云,空气里一股很浓的少女狂奔之后的热气。要晚黑了,毒太阳最后一点儿光让她的耳发看起来一根儿一根儿的,头顶上尖尖的鬏儿一跳一跳的,像一对儿没长牢的犄角。第一回遇到罗聪,我遭喷了一身口水,吓得跌在墙角。我哇哇大哭,刘颖走过来,不拉我,也不给我揩眼睛水儿,只对我说:“莫要哭。走嘛,去吃酸辣粉。” 刘颖带我去的是我们院儿里小杨姐姐和她老公开的“小杨面馆”。小杨姐姐好漂亮,在门口围着白生生的围裙择藤藤菜,抬起眼睛看我,眼角一颗圆圆的泪痣。小杨姐姐很大方,听刘颖说我是新邻居,钱都不要我们两个的。小杨姐姐的老公从后厨把两碗热腾腾的酸辣粉端上来,我们俩端着,只晓得讲话,粉凉了又捧热了。刘颖是吉水的,苗寨里长大的,跟罗聪家是远房亲戚,来主城上学,就住罗聪他们那儿。我问她,你在老家上的什么补习班?她撇着嘴,摆摆手:“上啥子补习班,放了学就喂猪种苞谷。”我赞叹:“你好得行哦,一来就进得奥数班。”但心里头又很别扭,她喂猪、种苞谷,还是能把天天学习的我甩在后面。可能她一直就跑在所有人前面,把我甩在后头,把所有人甩在后头。 她也问我,主城都去过哪里?去看过江没得?吉音江对岸是啥子样儿?她好像对主城有无限期待,我很抱歉地回答,没有、没有、不晓得、不晓得。 我没去过江边,也不晓得吉音江对岸是啥子样儿。我白天起床上学,要黑不黑的时候放学回屋。我被框在小小一个线儿沟。搬家前在小小线儿沟这儿,搬家后在这小小线儿沟。上学放学,跟几个邻居娃儿在街上这儿转两圈那儿转两圈,以后估计再加上刘颖,我们一起那儿转两圈这儿转两圈。 “哎,那个罗聪,是你弟娃儿哈?” 刘颖突然噎住。小杨姐姐走过来,敲一下我脑壳:“问问问,没得耍事。” 罗聪他爸是在我们要吃完粉儿的时候来面馆的。他从工地上回来,满脸汗,喊刘颖吃完了记着回去把绿豆泡起。吃完酸辣粉,我发现罗聪他爸没给钱。我也不好意思说,因为我也没给钱。但说个老实话,罗聪他爸有点过分了,每次我在小杨面馆遇到他,他都不给钱。哎呀,街坊邻居的,还是算了,人家小杨姐姐都没计较这些。再说,罗聪他爸也不是完全不给钱。他今天送一瓶花露水,明天提一笼小笼包,有时候还给小杨姐姐拿两个漂亮小盒子。大人之间的礼尚往来,反正我也看不懂。 罗聪他爸不姓罗,罗聪***姓罗。听我妈说,解放前,这一条街的房子都是罗聪外曾祖父家的,外曾祖父耍钱耍出去了一条街,外公耍钱耍出去了一栋楼,到了罗聪***,就剩这一间破房子。什么是耍钱呢?有恁好耍吗?要是我有一条街的房子给我耍,我也要耍一耍。罗聪***喜欢在天井里一边择菜,一边说罗家命苦。但是她黄胖健硕,长得点儿都不苦。倒是罗聪他爸长得比较苦。其实罗聪他爸和小杨两口子更像一家子,他们都长得苦苦的。 关于傻儿子罗聪的死,各个大人说法不一样。有人说,是他爸妈听说吉音江的水有灵性,洗了包治百病,就把人家罗聪甩进去洗,活活洗死了;也有人说,是等着吃江里的活鱼补脑子,一不留神罗聪自己跳江里去喂了鱼。 “***说,他扑腾水的时候还在咿呜呀呜地乱唱,‘嘿欸踩踩踩,喝哦踩踩踩’,养了十来年都说不来个话的娃儿,第一回咿呜呀呜出来几个字,人倒没得了。” 我妈在家里转述从别处听来的罗聪的各种死法,在我的脑子里,这些死法形成了奇奇怪怪的——一段月亮色的、火把色的山里头的旋律。这是刘颖在捆罗聪的时候唱的。 捆人在刘颖手里成了精彩的表演。她唱着歌能捆,跳着舞也能捆。她可以只捆罗聪的大拇指,让他周身都动不得;也可以五花大绑,在罗聪佝偻的背上扎出朵花花儿来;她可以手上捆人,嘴里哼歌:“踩花山哟,嘿欸踩踩踩,喝哦踩踩踩……”她可以手上捆人,脚下跳舞,像抖水的小野鸭子。——只用一根稻草。小杨姐姐跟她老公每天凌晨从菜市场搬两筐藤藤菜回来,捆菜的稻草直接扔天井里,这些稻草就成了刘颖的好工具。她告诉我,这是上好的材料,软硬适中,宽窄恰当,捆的人方便,遭捆的人舒服。罗聪也确实像是多舒服的样子,每次刘颖捆他,他都开心得很,像在为某个盛大晚宴打领带。 罗聪他爸妈完全不晓得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刘颖会捆住他们这个朝人乱吐口水的儿子。他们白天打工晚上打工,没得时间来晓得;刘颖捆人不留印子,叫人没得机会来晓得。就算晓得了,刘颖也不在乎。 “你不怕他们晓得了,赶你走?” “走就走。我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刘颖失踪以后,我常故意路过罗聪他们家窗台前,去看窗台镜框里刘颖的那张旧照片。那该是刘颖还在吉水苗寨的时候照的。她穿着大红底的褂子和裙子,蓝的绿的黄的白的纹路;头戴一大顶银花花头饰,垂下一溜儿叮当响的银丝丝儿;头顶两弯银牛角,右角尖尖插个奓毛的红绒球。照片上的刘颖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咬肌鼓出来一小包,眉毛浓黑,眼睛珠珠儿定定地看着不晓得什么地方。衣服肥大,头饰厚重,刘颖像是被人塞进桶里还合不拢盖子,可她仍是那么好看;至于她到底哪里好看,我也说不上来,可我每次一看她就是大半天,呆着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似乎一旦眨眼,她就要飞走了。不光照片上的她有一对儿银牛角,她平时没戴头饰的时候,头发里也冒出来两个小小的银色犄角。可每次我一说刘颖在长犄角,大人们就说我在装怪。 提起“刘颖”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喉头总会冒上来一股热气。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词。不仅我能感觉到刘颖的不安定,大人们也把她看成一个危险的异族女娃儿。她长得跟我们很不一样。我胳膊和腿一样粗,她胳膊比腿还要粗;我的脸苍白蜡黄,而她的脸永远黝黑泛红;我的瞳孔带棕色,她的瞳孔是纯粹的黑色,黑得打旋儿,黑得要把人吸进去。她的眉眼毛乎乎,像《动物世界》里那些匍匐在草原上的狮子,她甚至长胡子。如果光是脸不一样,可能还不至于让她成为我们院儿里的“危险”。她的危险是种气息,没得人感觉不到,没得人讲得清楚。 刘颖跟我不一样。所有大人都会记得刘颖是个智商超人的坏小孩,但对于我,大人们要不然说我很好,要不然根本记不得我。我对记得我的那些大人很亲近,我小学班主任就是一个。她不吝啬于表达对我的爱,每次开家长会她都展示我的作业和手抄报,让我爸妈享受其他大人的羡慕。刘颖来之前,我和班主任结成了相互喜爱的联盟,她让我连续当了五年的班长,作为班长,我每学年综合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我从没管好过哪个同学,但每次去办公室抱作业,听到其他老师跟我那个脸都笑烂了的班主任吹龙门阵,“第一名又是你们班那个史云”,我就心花怒放,觉得我的职位神圣得很。 刘颖的出现破坏了我和班主任的联盟。她在老家上到五年级,没上了,回家喂猪种苞谷;现在来了主城,接着再上五年级。我六年级上学期她跳级来了我们班。她第一回走进我们班教室的时候,我听见后排的男生笑,在说什么“哈板儿媳妇儿”。我不晓得他们在讲啥子,我觉得他们有神经病。她被安排成了我的同桌。后头我回忆我们原来在一个奥数班里,然后成了一个班的同桌,再后头还住进了一个院儿里,我会说:“这好浪漫哦,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缘分哦。” 但是刘颖点儿都不领我的情:“你啷个老是讲以前呢?” 我说:“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 刘颖还是不领情:“浪漫个?。我点儿都不怀念以前,点儿都不想回到以前。” 她一给我脸子看,我就能看见她头上冒出两个乳白的小圆角,闪着微微的银光。我走过去按了一下,角缩回去,一会会儿又冒出来。我又把它按下去,它又冒出来。刘颖问我在干啥子,我说她长犄角了,她说我简直要浪漫得眼睛珠珠儿生花花儿。有的时候我很爱刘颖,有的时候又很讨厌她。她很邪恶,喜欢嘲笑别人觉得美的东西。 但我又忍不住要跟她“交谈”。我们平时也说口水话,吹空龙门阵,但有时候我们会每一个字都过脑子地“交谈”。虽然她们那儿跟我们讲一样的方言,但我们两个“交谈”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讲起了普通话。我们用不属于这个地方的语言交流一些好像深刻但没什么来头的想法,比如我跟她说我的生活里没余地了,我把所有精力都拿来维持大人们说的“好”。她跟我说她向往的东西不“好”,她好像一直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好”。我们用这种加了密一样的语言“交谈”,能在操场上走几十圈,在热烘烘的太阳地里冒着臭汗,感叹我们已经老去,已经看破红尘。刘颖比我大几岁,她的想法有时候我不能完全跟上。但跟不上也要装跟上,她说自己老去了,那我也要老去;她说自己看破红尘,那我也要看破红尘。她休想把我甩在后面。 有回上体育课,打排球,练三人传球,跟我和刘颖分在一起的男娃儿说:“感觉你们两个女娃儿裹在一起,所有人都插不到嘴,即便你们两个话都没讲。” 刘颖把衣服往下扯扯,压平自己鼓胀的胸脯,回他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个美妙的句子让我心花怒放。这是一种宣言吗?她在跟我讲,跟其他人讲话都是走过场,只有我跟她势均力敌,只有跟我在一起,她才会有那些奇妙的想法,讲出那些美妙的句子? 总而言之,我跟班主任的联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六年级竞选班长的时候我参都没参加。相比于当班长,跟刘颖结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联盟好像更有吸引力。班主任喊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没得同学竞选?还有没得同学竞选?” 我眼睛都没眨一下。班主任的脸拧巴得真是难看。我看到刘颖在看我,头顶上乳白色的小圆角闪着银光。 那天回去我遭我爸妈打得很惨。我没想到班主任会为了竞选班长的事来家访。我妈剜我一眼,把刚放学的我从刘颖身边扯开,把我关到屋里头。我听到他们讲:“跟刘颖坐在一起之后她有点不像话”“好生教育”…… 我说我没得必要当班长,他们打我。我维护刘颖,他们打我。我哭,他们打。我跑,他们打。他们说刘颖是个长着银牛角的蛊女,把我给蛊坏了。我说原来你们也看到刘颖在长犄角啊,他们停下来,我妈看看我爸,我爸看看我妈。我亲眼看到我妈跑到罗聪他们屋门口往屋里头伸脑壳缩颈子地看,然后跑回来,打我打得更凶了。他们说我不仅不求上进了,还学起装癫了。但后头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因为大人们发现我和刘颖成了班上成绩最好的一对儿同桌,虽然我不是班长了。 如果刘颖一直用“君子之交淡如水”之类的句子让我心花怒放,我就一直爱她。但她永远不会一直让人舒服,她非要长了张嘴,非要说两句话出来讨我的厌。在我们的“交谈”中,我晓得了,“哈板儿媳妇儿”对她来说是个忌讳。虽然刘颖跟我说她跟罗家人是亲戚,但是我慢慢猜出来了,她就是罗聪的未来媳妇儿。我想象不出美丽丰满的刘颖要当罗聪的媳妇儿,我很同情她,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件事。但刘颖不同情我的忌讳。我的忌讳就是我跟不上她。她不同情我。奥数班开始讲行程问题了,我听不懂,但刘颖什么都会。我问她,她只跟我讲一遍;我做不出来,她很生气地骂我一顿。 “讲的时候不过脑子,以后怎么考出去?” “考哪里去?” “出去!” 我不晓得刘颖想出哪里去。她骂我,我一赌气,拿去问奥数班里别的同学。别人也不会,我只好又嘟着脸回来找她。她再给我讲一遍,我做不出来,她再骂。 那段时间刘颖头上的小犄角疯狂地从她头发里冲出来。小犄角越长越畸形,歪歪扭扭地向着太阳穴打圈儿,犄角尖尖儿快要扎进她脑壳里。走路的时候我都要躲一下;她丰满高大,走路起风,她的大犄角要打歪我的鬏儿。我说刘颖的犄角长得太疯了,刘颖说我在装怪,我就转过去问坐在我们后面的女同学:“你看她的犄角吓不吓人嘛!” 女同学笑嘻嘻地说:“刘颖,你哪里扎得来个鬏儿嘛!” 《暑假生活》最后几道奥数题,我实在做不出来,拿去找她给我讲。罗聪爸妈打工去了,刘颖给罗聪喂饭。她一边喂,一边看题,一边跟我说:“这种相遇问题,你先把线段图画出来。” 我画了半天也画不清楚,再拿去给她看。 她根本不看一眼:“你先要设好未知数啊!” 天气很热,罗聪流着口水吃饭,吃两口惊叫唤一下,叫得我心里头毛焦火辣。 我说:“到底先干啥子?” 刘颖皱着眉头,很不耐烦,她完全不同情没她这么灵光的我:“哎呀,你个哈板儿!” “哈板儿”这个词像把大刀朝我头上砍来。我脑壳一热,嘴皮儿一烫:“哪个是哈板儿嘛,你喂的这个才是哈板儿,你是哈板儿的媳妇儿!” 刘颖终于转过头来看我。我们不说普通话了,我们用方言里头最恶的那些话朝对方头上砍去。我从来没想象过我和刘颖会用那些怪话对骂。她把我搡出去,把我的《暑假生活》从窗户里甩出来。我骂的时候老想哭,可她脸红嘴臭,骂得中气十足。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不讲话。我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很想重新跟刘颖“君子之交”,但是我胆子小。 本来我是有机会的。那天中午停电,我搬两个板凳出来坐院子阴凉坝里头,拿油画棒画作业“暑假生活”。我满脑子都想跟刘颖“交谈”,画出来的也是刘颖:画上一个我,一个刘颖,我扎一个鬏儿,她扎两个鬏儿,背后一条不黄不绿的波浪线,我们要去看吉音江。暑假快要煞尾,知了只叫得来一个音,我画着画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我的纸在动,是哪家的猫儿?我伸手一薅,拍到一个瓜,又脆又响。睁眼一看,不是瓜,是罗聪的脑门。他眯起眼睛流口水,两颗门牙气鼓鼓地暴出来,一张脸挤成半个坨坨。我跑不脱了,我吓呆了。罗聪占地面积为三个板凳,我为了保护后脑勺,一直跟他保持六个板凳以上的距离。我从来没有挨他这么近过,更莫说看他门牙亮闪闪地在我面前反光。 僵持中,我看了眼我的画儿。在我和刘颖中间多了一个泥巴色的丑小人,好矮好矮。罗聪手里夹着根泥巴色的油画棒,小人该是他画的。扭曲的手指捏不住油画棒,他用中指和小指夹着它,那动作出奇地优雅好看。他看看我,看看画儿,看看画儿,看看我,笑。我不跑,他也不吐口水了。他好像一条小狗儿。 刘颖还晓得救我。她冲出来,扯住罗聪背领,把他扯回去了,又要把他捆起来了。我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捆煞尾,流畅地在罗聪胸口打了个花疙瘩。她太熟练了。她干什么都那么熟练,干什么都像一场精彩的表演。她把所有人都甩在后头,不准你笨一点点儿,不准你慢一点点儿。她又救了我,但今天我第一回对她感觉到怨恨。 捆好了罗聪,刘颖也不跟我讲话,自己进屋里头洗碗。我在门口远远地看到罗聪***往他们家来了。还没下班得嘛,她怎么突然回来了?她要是看到刘颖在捆她的傻儿子,肯定要打死刘颖的!那时候我如果跑去跟刘颖报个信,一切还是来得及的。但是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啥子都没做。我走回自己的屋里头,坐下,听罗聪***进屋之后惊叫唤“我的幺儿”,听她摔盆打罐,听她打刘颖听她骂刘颖,那间儿屋热闹了一整个下午。听到刘颖忍不住痛叫起来,我心慌得很,跟自己说:“她该背时,她该背时……”但看到刘颖像个耗子样窜出来,我还是忍不住了。她头发遭抓得立起来,膀子上全是衣架刮的血道道,又脏又软的睡裙领子被扯烂,肥硕的胸脯跳出来,裸露着晃荡。罗聪***还没追出来,我冲刘颖喊:“这里来!”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4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