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返程中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小镇的。原本在我们计划中没有这个点,包括进入这个叫作鹤庆的县域。但显然我们下错了道,时间也不早了。贾老练在手机上查了查,问我,你对银器感不感兴趣?我没开腔,不晓得他葫芦里卖啥药。他扭头对后座的袁丁说,干脆,今晚就不到县城了,我记得前头不远有个非物质文化村寨,是专做银器的。那就去啊!袁丁说。一路上他都是这样,不反对,不拒绝,对接下来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他温婉秀气的女朋友龚老师更没有意见,就像他的影子。于是我重新导航,不出二十分钟便到了一个镇上。 镇上有两三家“酒店”,都在街面上,我们透过车窗东张西望,选中看起来最气派的一家“腾龙大酒店”,通体金色。虽然我们对这种乡镇家庭旅馆有心理准备,但房间内部的简陋,以及霉斑、灰尘、异味等卫生状况,还是超出预料。反正只有一晚,袁丁看着龚老师说,要不,将就将就?贾老练按住他说,莫慌,等等。背着手走进旅馆后厨,偷瞟了几眼就回来,给我们投了个眼神,说,走,还是先去逛逛,我们去看看街上有啥好吃的。 作为一个资深的旅游记者,贾老练啥困难没见过,觍着脸去农家借住,山顶露宿,还曾在香港著名的重庆大厦睡过两晚通铺,这得多大胆儿呀!出门旅行,再差的住宿条件他都可以忍受,反正倒下来就能睡着,唯独一点,晚饭是万万不能将就的。这间酒店的餐食,显然完全不适合作为美好一天的结束语。再加上这个行程本身就是意外塞给我们的,晚饭就尤其显得重要了。 我们先把车停在乡政府院坝里头,轻装简行。主街很短,不足二百米。走了一溜儿,经过一条小河,在桥头看见个苍蝇馆子,屋里屋外打着拥堂。我们都饿了,说就这家了。都是当地人在吃,说明味道好。但贾老练这个老顽固看了看店堂的菜单,说晚饭还是要正式点,这个馆子可以留到明天中午来吃。我知道他的那点小心思。他这个人,中午从不饮酒,对他来说,一天当中唯一具有仪式感的就是现在,此刻。临近黄昏,该干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这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他习惯用酒来奖赏自己,放放松松地,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所以一定得有下酒的菜,还有一个能够匹配这种心情的环境。 我们不想再走,贾老练坚持要再看看。僵持了一会儿,这时他看到街对面竖着一个木刻指示牌,念了出来:“美好渔庄——民宿。”民宿?我们也看到了,包括那个L型的指示箭头:前行150米。走,去看看!贾老练挥手。大家有些不情愿,但老贾兀自走了,我们也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跟上去,循箭头前行十余步,出现了一条狭窄通道,看起来是通向街背后的田野,两旁是高大的桉树,道旁是竹林,十分茂密。一路阒然空旷,只有急促的啾啾的归巢的鸟鸣声。龚老师忽然缩了缩脖子,说咋感觉有点阴森呢,眼神却又很兴奋。袁丁说,这么多大老爷们儿陪着你,你怕什么?我接话道,要遇到一个鬼,正好拿来烫火锅涮了。说话间,这条无名乡道的尽头,一片平坝豁然朝我们敞开,同时展开在我们眼前的还有几幢独立的木房舍,耸立在一条坡道上,背后是山,前面是一爿池塘,房与房之间是野草和野花。我们顿然兴致高昂,事实上我们都已确信,这就是今晚我们要住的地方。 长椭圆形池塘一侧,是用青砖和木头搭建的板房,形似一条木船,门扉上挂着店招,不是机器打字而是手写体:美好渔庄。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少妇远远迎过来,露出欢喜的酒窝,跟其他当地人一样,脸膛晒得黑红黑红的,仿似涂了一层薄釉。她问我们是不是来吃鱼的。贾老练说,鱼要吃,人也要住。老板娘说,鱼,有得是!但客房还没完全弄好,你们要不要先看看?袁丁问,什么叫还没弄好?老板娘有点不好意思:才建好不久,里面还没来得及配套,没有电视,没有空调,只有床。袁丁问,有卫生间没?老板娘说,有。有电没?老板娘说,也有。有蚊香没?肯定有啊!贾老练大手一挥,那就啥都不缺了,给我们弄几床干净铺盖。走,去称鱼——都有啥子鱼?老板娘说,花鲢、鲫鱼、野生鲢鱼,都有!贾老练说,还野生鲢鱼,你池塘还能长出野生的来?我看看。说着就钻进板房,这简易板房,另一头出口连着池塘。老板娘大声叫着一个名字,听起来像是她男人,声音远远荡出去:快出来,来客人啦!她把手在围裙上擦擦,回头对我们说,你们先进屋,进屋坐,我给你们倒茶。 鱼是不是野生的说不清楚,但肯定新鲜。我们是站在池塘边亲眼看着老板——一个同样肤色黢黑的年轻人——执着渔网捞上来,又看着他杀的。一共八斤,三斤鲫鱼,五斤鲢鱼。分两个锅,一清一红。我问,老板啊,杀鱼做菜都是你们,怎么也不请个丘二?贾老练白了我一眼:皇帝还问你为啥子不吃肉吔,你就晓得请人,不要钱唛?老板冲着他会心笑笑。八斤鱼,夫妻档,多一个人手都没,看来等上桌还得好一阵儿。龚老师嫌杀鱼血腥,捂着脸,拉袁丁朝湖边走,去搞人像摄影创作了。我跟贾老练各拖了一把竹靠,在院坝吃茶,风从耳畔拂过。贾老练问,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他得意地说,这个地方啊!我说很好。他说,对了,旅行就是这样,忽然走到一个想不到的地方,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来的地方,一个完全未知的结尾,这就是旅行。我不爱听他说教,指着已经走得很远的两个人,补了一句:还有两个临时插队的旅伴,认都不认识。贾老练说,现在不就认识了么。 事实上,这趟旅行,原计划是没有这两个人的,至少我的计划里没有。这是贾老练专门给从未去过云南的我设计的一条线路,既要有“昆大丽”,又不走烂俗透了的“昆大丽”。是这么安排的:自驾到昆明,不入市区,在官渡古镇歇脚过夜;过洱海,直奔丽江,不进古镇,歇在束河;接着往大理,不住古城而入喜洲。简单说,经典元素要有,但尽可能规避热点大众景区。就这么一个大循环。临出发前两天,贾老练告诉我,他有个朋友要跟我们一起走。情况是这样的,一个久不联系的北京朋友给他电话,说长假想携女友去重庆游玩,听到他的出行计划后,当即改弦更张,说干脆跟我们一块。贾老练答应了。于是,袁丁就提前飞昆明,在官渡与我们会合,带着他的小女友,至少比他小十多岁吧,做文史编辑的,戴着眼镜,文静,也不失大方。 贾老练跟袁丁是十几年前在北京一个旅游博览会上结识的,都是受邀记者。当时贾老练刚接手创办全新的旅游版,我还没到报社来跟他同事呢。这次见面后才知,袁丁已经不干媒体了,在做影视项目,公司在北京798。虽然以往素不相识,我对他印象不错,跟那些北方的树一样,乍看张扬粗粝,其实沉稳细腻。印象最深的是,他和女友很合拍,真是合拍,他一张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一伸手他的手就贴上来。就像排演过。此刻,我们坐在院坝,看着他俩继续上演肉麻情感大戏——龚老师在池塘边、怪石旁、山林间,拈各种花摆各种造型;袁丁撅着屁股,不停“咔嚓咔嚓”,就像射击一样。 我说:这一对,还真是恩爱哟! 贾老练说:当然,蜜月旅行呢。 难怪,我不禁艳羡起来,袁丁老师,简直是人生赢家呀。 见面前我听说,这袁丁已离了两次婚。 贾老练说:赢不赢的你怎知道,结一次就算赢一次?你咋不觉得是痛一次呢? 我说:再怎么痛,也比你这老光棍安逸。 老光棍也有老光棍的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贾老练挤弄着眉毛,说,起码比你强,不用跟老婆怄气,闹离家出走。 我冷笑:你还连个怄气的都没有!哎,你话说清白,谁离家出走? 斗着嘴呢,里面老板娘喊了:准备开饭啦。 嘿!动作真快。贾老练自言自语。支撑着肥胖的身躯从靠椅艰难地站起来,问老板娘:有啥子酒?我都懒得起身了,眯眼看向远处,暮色就像一张巨大的鸟翼朝地面飞来。 我回头冲贾老练嚷道:为什么不在外面吃? 最终,我们如愿坐在露天坝子上,餐桌上满满两盆铁锅鱼,手边是明澈干净的酒液,这种满足是很确切的,大家心情应该都一样,因为我们的酒下得比平常更快:一杯,一杯,一杯。龚老师推开碗,说吃撑了,想去附近的银器村寨,看看能不能带点什么给***妈。她说话是对着袁丁的。袁丁低垂着眼,握着酒杯。我们当然知道他在装莽,不想离开酒桌,或者说这么早离开这种意外的愉悦满足。我建议,贾老练该陪着去一下,毕竟这里只有他去过那个银器村。他瞪着我说,要不,咱们两个一起陪龚老师去,你不也没去过吗?我马上闭嘴。最终,老板娘挽救了我们,包括这场正酣的酒局。她对龚老师说,要不我带你去吧,骑摩托,也不远。龚老师说,好呀,我还没坐过摩托呢!麻烦解除了,我们免不得极尽感谢之词。老板推着摩托出来,交给女人,说别客气,再说真要买银器什么,有本地人跟着也好些。我们又纷纷抱拳。 龚老师一走,世界顿然轻松起来,那种自由,就像从一场漫长的烂俗八卦官司打赢后从法院出来的感觉,神清气爽。我说了出来,没女人真好呀!贾老练鼓起眼,说啥呢?袁丁急忙摆手,没事的。我说,我说我自己不行吗?贾老练扒掉汗津津的休闲衬衣,裸出白生生的松弛的肚皮,对我吼道,我是说,你非说啥大实话!我们齐声大笑。袁丁也开始剥T恤:还别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贾老练说,不过袁丁,你这龚老师还真不错,比上次那个强多了!袁丁一愣,上次?上次是哪个?贾老练偷笑,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比这个还年轻。袁丁很较真,上次?我咋不记得呀!我都看出来了,推了推他,贾老练是逗你耍呢。他笑起来,死鬼!我说我怎么没这个记忆!不过你说得对,上个女友确实比这个年轻。我吃了一惊,还要年轻?袁丁说,年轻不好。我问什么不好?他叹,就是,怎么说,给人当爹的感受你知道不?我有个女儿,但我还是不知道他啥感受,我觉得宠女儿挺幸福。我单独敬了袁丁一杯,他把酒干了,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带她出远门旅行。我说,挺好的蜜月旅行,就是多了我们两个大灯泡。袁丁笑而不语,忽然说,没有你们两个大灯泡,那才叫摸黑呢,跟着你们才好玩。贾老练问他,你跟小龚耍了多久?袁丁说,两年吧,两年多一点,反正不到三年。贾老练点点头说,嗯,差不多是时候了。我笑起来,说你装什么内行,一个年近五旬从来没有结过婚的老头儿。贾老练把杯子一搁,做出很生气的样子:没见过猪走路,老子猪肉还吃得少吗?我说你就吹吧。袁丁对我说,这你得承认,没结婚是值得庆幸的,像贾老练这样的中老年群众,一次婚还没结过,简直是相当珍稀和幸运的。 说说笑笑,接连碰了几杯后,贾老练摇了摇酒壶,不知不觉,已然空了。他喊:老板,再勾一斤酒来!对我们说,这土酒还不错。老板从房里钻出来,说您叫我小向就行。拿着酒壶回去。我瞥见一只小猫,摇摇晃晃、无精打采从角落走出来。袁丁也瞧见了:哟,还是一只狸花。然后冲它吹着口哨,它漠然盯了一眼,伸个懒腰,打另一边走了。小向提了一壶酒回来,放下又回屋了。袁丁看着小猫的背影,叹道:哎呀,才出来几天我就想我的猫了,跟这个一样,也是狸花。贾老练问,你还住那儿吗?我记得好像是土城附近?袁丁说,早没了,搬花家地了,挨着美院。小向端着两碟菜回到餐桌边,说,给你们下酒的。看贾老练有点疑惑,他连忙摆手,是送你们的,不算钱。一碟我们认得,是火腿;另一碟,看起来像肝。他说,都是我们当地菜,这一盘是猪肝酢。袁丁拉着他:兄弟,你一直忙,还没吃吧?来,喝点。 小向推不脱,只得去给自己拿了个酒杯回来,给每人分别敬酒。轮到袁丁时,他问:您不是重庆的,打北京来?袁丁说,是呀,听你这普通话,挺溜呀,在北京待过?小向说,刚刚听您说起元大都,我跟我老婆在那附近住过。袁丁说,哟,真的吗?我在芍药居住了六年,你在哪个小区?小向笑,很近,对外经贸大学旁边一个老小区。巧得很呢,您说您养猫,在北京我也有只猫,小区楼道捡的只猫崽子,还留那儿呢。袁丁问,干吗回来了?说完又觉不该问,僵住了。贾老练适时打个圆场,你凭啥跟人家比呀,你是只有满腔乡愁,人家是既有乡愁,还有乡土。袁丁说,对对对,小向,还是你幸福呀,我们都是没有故乡的人。你挥一挥衣袖,跑了,把我们留在那个钢筋水泥格子里受难。他举起酒杯:来来,我敬你一个,祝贺你。小向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角:大哥,祝贺我什么呀,能留在北京谁不想呀,确实是待不下去。不过您说得对,回来后,原来身上的许多压力不见了,很轻松,也真是在过日子,可是心里多少也很遗憾,毕竟轻松啊自在啊,这都不能开脱我作为一个失败者的事实。袁丁拿他的芝宝火机“嘭”地点燃一支烟:这话我不爱听了,留在那儿就是成功?我问你,你在北京待了多久?小向说,八年。贾老练说,那你至少也成功了八年。小向笑说,账不能这样算。我插嘴说,起码比我强,我也北漂过,照这样说,我只成功了一个月,实际上还不到,只有二十七天。他们哄然大笑:锤子!你才真是失败! 大家集体干了一杯,小向放下酒杯说,不过,那段日子是真难忘啊。我说,为什么我的北漂就没啥值得记得起来的?贾老练吹胡子:你才几天?那点时间,还不够凌迟的。再说,人家难忘的是日子吗?袁丁挤挤眼,是爱情!小向笑得有点羞涩,也谈不上,您和您夫人,这才算是爱情吧。这可不好说,但是,你肯定是有的——袁丁摊开手,用一种电视主持人的范式,拿腔拿调地说——兄弟,说出你的故事! 小向垂着头说,你们读过契诃夫的一个小说没有?叫《吻》。他们两人齐刷刷看向我,我也不说我没看过,只问:怎么了?他说,这小说很有意思,就说一个年轻军官,长得很丑,从没女孩喜欢他,他自己知道,也不主动去接触异性。有一天,他们驻军当地的一个伯爵,用我们这边的说法就是个乡绅嘛,专门办了个舞会,邀请他们去玩。一般来说,这种场合是很难得的机会嘛,不单单可以喝酒作乐,重点是可以结识女人。这个军官他当然是没这个想法的,他就寡喝酒,也不去跳舞,觉得没这个必要,喝得晕乎乎的,喝得尿胀,就去找厕所,你们知道,大地主的家,总是很豪华,构造很复杂的,房间多,走道多。他呢,找厕所没找到,摸到一条黑巷子里去了,就在他觉得这里是不是可以偷偷尿一泡的时候,背后一扇门被推开,一个黑影抱住他,说你终于来了呀!他吓到了,动都不敢动,因为来者是个女的,而且是声音很好听的一个女孩。因为巷子很暗嘛,那个女孩也没发现自己搞错了对象,应该是跟老相好早早约好的,憋了好久,激情似火啊,贴上来就是一顿亲,他就这样木讷地、被动地被她吻了很久,直到另一个人推门,借着漏出的光,她发现这不是自己那个等了许久的心上人,又羞又恼,立刻捏着裙角跑了。他站在巷子,回味着那个吻,那个女人身上的气息,温暖的柔软肉体。这个吻,就像是一道闪电把他劈开了,从头到脚。后来他回到酒会上,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孩,因为他从始至终就没看清她的脸。但他还是感到很幸福。揣着这种幸福,一整夜没睡好。他想给身边的朋友说这件事,那几天他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个意外的吻,从他心里衍生出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几天后,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这个事情告诉给了战友。他以为自己会讲很久很久,因为在他心里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漫长了,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得完。但他真的讲出来时,只有一句话:那天晚上,在伯爵家的舞会上,我遇见了一桩奇事,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跑过来抱住我吻了我。战友哈哈大笑,没一个相信他。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他讲完,他几乎都呆住了,他没想到那么漫长的一个吻,竟然这么快就讲完了,仅仅只有一句。 刚刚听说,您是诗人?小向望着我,眼神里就像在乞求什么那样:那么您应该能够理解的。我有点蒙:明白什么?他笑道,就是说,我的故事可能跟契诃夫这个故事一样。贾老练坏笑:一样短?袁丁喝道:哎!玩笑不要乱开!说着自己也笑了。笑了半秒,他问小向:看起来你是学中文的?小向说,我大学读的是新闻与传播,一个烂学校,毕业后,在昆明混了两年去的北京。袁丁又问:之前在北京干什么?他仰起头,想了想:哎哟!还真干了不少活计,跑过保险,做过二手房置业顾问,在茶叶专营店干过客户经理,最惨的一阵,当了三个月夜班保安,不过,我做得最久的还是图书编辑。我说:这个职业还是很不错的呀。他说,之前还算可以,后来就不行了。又解释说,其实,我最早就是奔着做出版去的,可国营出版社一直应聘不上,后来被一家民营出版公司收留了,是个初创小公司,当时除了老板和老板娘,公司就只我一个编辑和一个设计。袁丁说,其实这种公司很适合年轻人的,一起成长,运气好的话就是公司合伙人了。说完他觉得自己又说错了,结果不是明摆着吗?小向苦笑道:可能我属于那种运气不好的人吧,公司发展还是不错的,产品、码洋,营销和品牌度都慢慢做起来了,到我进入第六年,老板突然遭了一场官司,就把公司折腾没了。我安慰道:活在世上全靠运气。他有点伤感,自个喝了一杯,忽然就高兴起来:不过,我就是在那认识我老婆的。袁丁拍了拍桌子:被我猜到了吧!转头得意地看着我和贾老练,我就说嘛,肯定是有故事的。 谈不上谈不上,基本上几句话就讲完了。小向略微有点羞涩,羞涩里还带着一丝缥缈的神情:真是很奇怪,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觉得,但过了很久,换了个地方,就发现其实自己早就在故事里面,而且是提前写好的,只是自己不知道。完全不晓得。 在我们催促下,他继续往下述说: 我老婆,严格说跟我不算同行,来我们公司应聘的是行政,干了没多久,只是当个过渡。后来她表哥给介绍到一个朋友那儿,说起是很小的公司,但赚头很大,专营茅台酒,每年业务是前一年就定好的,主要就是维护上下游关系,平常按部就班做点企宣,配合节气搞点活动。她主要负责公号推文、活动策划,轻松,就是收入不高。她是有点不平衡,也没法,毕竟人家是靠资源挣钱的,你来不来、做不做,完全不影响,给你提供岗位,付你工资,就算给你表哥很大一份人情了。实话实说,这活挺好,稳定呀!又不劳心费力的,最关键是不加班,要加在家也能完成,就是临时发条推文什么的。我们恰恰是在她离开出版公司后才开始的。后来我想,可能新换了环境,也是很寂寞吧,她在北京也没朋友,那个酒业公司除了她,都是一些中老年人,完全说不来。在出版公司我俩也没怎么说话,但看对方都挺顺眼,彼此是能感受到的。平常也一块去午餐,互相带咖啡什么的。她离职后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虽然加有微信。她换新公司两个月后,一个星期六早上,忽然微信上问我是不是照旧要去公司加班,我说是呢,去用那的免费空调,有事儿?她说有场当代陶艺展,她公司是赞助商之一,展览地离我那不远,让我有空就来观展。还说,我等你。我就去了。看展,半小时就完事了,本身我的兴趣也不在这上面。我顺势邀请她吃饭,她愉快地答应了。其实在收到信息时我就隐约就知道要发生点什么。那天我带她吃的是万州烤鱼,之前她说喜欢吃鱼,我记得。饭后,时间还早,大家意犹未尽,在路边我看到印度演员阿米尔汗的电影海报,两人聊了起来,她也喜欢这个演员。我提议,干脆去看场电影。她马上说“好呀好呀”。晚上,电影散场后,我不知道接下来剧本该怎么继续。不知怎么搞的,我明明是那么想的,结果脱口而出,说要送她回家,不晓得哪根筋扭到了。她还说她太远了,不用送。我马上叫了辆网约车。等网约车将她带走我才意识到,这事儿吧,我做得忒离谱,极不人性。不过还好,后来她说这就算是对我的考验,如果我要强行留她,表现太露骨,可能之后就没有之后了。总之就算这么交往起来了。唯一不安逸的是,我们离得远,很不方便,每次只能在中间位置约会,吃饭,找个钟点房,然后各自回去。她跟人合租,我也是。这样熬了一年,那时公司经营状况不错,我收入也提了。就在文学馆路租了个单间,她可以走路上下班,我上下班也挺方便,转两趟就行。 这时袁丁插了句,其实吧,住一起不好。我们都看着他,贾老练有点迷惑,问道:你们没住一起?袁丁说,我们各住各,她也有自己的房子。他对小向解释,我只是说像我这种情况,不是说你啊。小向说,哥呀,我真是羡慕你,有房子,不光有房,还两个人都有。袁丁笑,麻烦就麻烦在,都有啊!小向说,我还真没想到,有人还有这种麻烦。我读过一篇小文章,就说啊,所谓婚姻的真相吧,其实就是房子。但凡我要是在北京有个房,也不至于这样了。我问,发生什么了?小向摇摇头:也没发生什么。我跟我老婆在北京,在那个蜗居,过了很愉快的几年,也不是没龃龉,奇怪了,现在想起来,觉得每天都很幸福。只有幸福的记忆,别的,剩下的那些,就像被筛子过滤掉了。我分析说,可能是你远离了那个环境吧。他点点头,说,是的。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看着黄昏里星星点点的霓虹,想到有个人在家里等你,很累也不觉得累了。每天晚上是我们最充实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出去购物。为了便宜几块钱,常常要接连在好多个水果店比价;在超市来回逛,就为等打折食品。我们对生活要求不高。家里一般是她做饭,我洗碗;饭后,一块在外面散步,去附近的大学看学生踢球,蹭学校的各种免费演出,或者走到土城,遛弯,我告诉她,她脚下那条小水沟就是当年的大运河,她乐坏了;我们最喜欢和最放松的娱乐是看电影、追剧,几乎她喜欢的电影我都喜欢,反过来一样。我们看电影,猫猫就跳上来,卧在我们身上。我是很满足的,但她总是忧虑。她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觉得这个工作没有任何空间,又不敢轻易放弃,觉得自己文凭不够,觉得自己能力不行,觉得跟别人差距很大,每当想尝试,又担心现在的公司不要她了。这么焦虑是因为她有一个愿望,不希望成为城市的过客,她想留下来,留在北京。她花了不少心思把那个小租屋布置得很舒适,但毕竟不是我们自己的房子,很受限。她常在脑子里画图,说如果哪天有了自己的房,会如何设计,要买些什么东西,如何摆放,如何布置。我说,肯定会有的。我跟我老婆同居第二年,***妈来了一趟,只待五六天就回去了,确实不方便,我们那是个单间,她和***妈睡床,我睡沙发。妈妈回去后,她情绪很不好,经常无故发脾气。后来我知道了,***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不想告诉我,也不想忤逆***妈,就瞒着。可这怎么瞒得住呢?***妈的电话越发频繁,她在当中就像是夹芯板里的芯,充了过多的气,变得易怒,说话开始夹枪带棒。我又很敏感。经常为一些无缘无故的小事儿吵闹,我们的笑越来越少,愁越来越多。有天我们吵架,她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我去外面给***妈打电话,希望得到她的成全,说了一大堆。她只回一句,你说再多也没有意义,这样吧,如果你真为她好,真想跟她一起,年内你能不能买套房,哪怕是小一点的。如果你做不到,那就对不起了。我当即承诺。那时我也有点积蓄,十几万吧,父母那儿,就像干瘪的奶袋子,挤一挤,也能凑个十万左右。老板答允借我一笔,二十万,说要是我实在还不起就当提前支工资了。这样算下来大概也接近五十万。还有缺口,我觉得问题不大。就开始四处看房子。那段时间简直是疯了,房价噌噌跳,昨天看到的价今天就变了。即便它不这么疯涨,我能凑到的原本就不够,得踮踮脚才行。一老乡给出主意,把我手上的钱放到他一熟人的投资公司,利率二十。按月还息,本金随用随取。我心动了,也不敢冒险全投进去,拿十万就当试试水。几个月后我看准一套小户,跟置业顾问说好首付可分期,临到下叉了,去找老板,可他说之前答应的不能算数了,公司现在没有现钱,外面欠款太多,要等收到账才能兑现给我。我急了,我等米下锅呢,米就少了一捧啊。我去找老乡的熟人,要拿回本金,那人一直推诿,后来干脆一直躲我。我明白,这钱可能也悬了。我老婆知道我在筹措款项,但这些烂事她不知道,她还天真地以为就是不凑巧,叫我别上火。我怎么能不上火呢?有天,我跟老婆又吵架了,她终于知道了内情,一开始是在微信里,后来在电话里,吵吵嚷嚷,很愤怒。下班后我没回家,待在公司,凌晨出来,经过楼下大排档,忽然很想喝酒。我拿了一瓶牛栏山,一边喝一边想,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相爱却不能好好相处下去?为什么我们都很努力仍然没法让自己的境遇变得更好一些?我越想越郁闷,一瓶酒不知不觉喝了个干干净净,吐得满地都是。醒来发现自己卧在背街水沟边,那是比凌晨要晚得多、清晨又还没到的时候,我躺在水沟边,看着天空,月亮还没完全隐退,甚至还看得到几颗星星,但在天的尽头,太阳的光已经朦朦胧胧开始隐现。我忽然就很明澈、很清醒、很清晰地知道我能做什么,以及,怎么做才是对的。***妈说得很有道理的。 哥,能给我一支烟吗?小向朝我伸出手,我从烟盒里取一支递给他,给他点上。他深深吸了一口,将烟雾徐徐吐出来,说:其实早先我是要抽烟的,瘾还挺大,但我老婆闻不得烟味,有过敏性鼻炎,我就戒了,一直没再抽过。我伸出大拇指,由衷佩服:硬汉!袁丁听得有点入迷,毕竟是做影视的,对故事有着天然迷恋,追问:后来呢? 小向又吸了一口,说:我就回来了,已经两年多了。一门心思搞这个鱼塘餐馆,今年开始做民宿。贾老练带着鼓励的语气说,那还是不错嘛,说明没留在北京反而是对的。你看你们现在,多好啊!放心,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小向摇摇头,好像正要说什么,这时袁丁忽然站起来,指着前面说,哎,她们都回来啦!然后,我们看到一辆摩托车正从潮湿模糊的夜色里驶来。 她们回来后,我们接着喝了一会儿。其实到底喝了多少会儿,我也说不清楚,因为我喝多了,贾老练也是,迷迷蒙蒙中,我记得贾老练非要端着杯子去敬那两口子,我还记得袁丁一直拽着他。这是我对那晚最后的一点记忆。 说起来,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我们抵返昆明后,这个小团伙就此作别。后面袁丁几次约我到北京去玩,我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直到2019年春,我去北京出差,终于跟袁丁见了一次,就在他798的公司,一栋蓝房子。我们刚见面,甚至没说上几句话,我就喝趴了。他喊了一桌人来陪我,把我放在两个女主持人当中,她们声音太好听了,喝酒也太凶了。他让司机将不省人事的我送回了酒店。那之后,我接过他一个电话,说人在奥克兰,等着绿卡,每天都是钓鱼、种菜,百无聊赖,欢迎我有机会到他郊区岛上的宅子去做客。一晃又是两年多。那是疫情第二年,有天深夜,我忽然接到一通电话,是袁丁,声音嘶哑、急促:贾老练走了?我说是的,已经半个月了。他好像就要哭出来了:这个龟儿子!我安慰说,我们谁都没想到。 我们在电话里说了很久,缅怀我们共同的好友,回忆我们的朋友活着时留给我们的那些片段,后来我们各拿一瓶酒,坐在阳台上,隔着电话线频频碰杯。他说,你听到杯子撞击的声音了吗?我说,我听到了。说话间我似乎看到贾老练坐在我们中间,端着他自己的酒杯。在这种氛围里,不可避免地,我想起我们在云南共度的那几天,想到了自此后再没见过的那些人。也许是心灵感应,他问:你还记得那次云南之行吗?我说怎么不记得,就像在昨天。是呀,就像昨天才回来一样,不过,他说,我怎么感觉你那几天有点心不在焉,脸色也不好看,小龚还问我,是不是啥事把你得罪了。我告诉他,确实,心情不好。因为这趟旅行,原本计划的是陪老婆和女儿——是她提出的,想去云南。可临行前一晚,我跟老婆为一点点破事吵起来。现在已经不记得是啥事了,似乎每次旅行前我们总得吵一回,不为这也有那,几成定律。好像是为行李,我多了句嘴,说不用带那么多衣服。她说你自己什么都不收拾什么都不管啥心也不操,还嫌我多拿,你到时去了就知道到底多不多!你要带什么你自己收拾,我不管了!她性格就是这样,急,越说越恼,又说其实她根本不想跟着我们出去,尤其不想跟着贾老练跑,每次都是一些什么破烂古镇老街,每天一直走一直走,好不容易坐下来就开始喝酒打牌,一点意思都没有。后来她说要带女儿去海边。我也恼了,那就各耍各的吧!冷战一夜,起床后,我说了一些软话,原想再挽救一下,她说晚了,已经订了机票。我说我知道了,这就是不可挽回了呗!她说是的,假期结束后咱们就去办了吧。我说行。就这样,清早七点半,我独自开车去接贾老练,他看车内空空如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抿嘴一笑,给我老婆拨电话,她直接挂掉,回短信,言简意赅:我们去厦门。他还想斡旋,但她没接电话。然后我们就是这样出发的。 袁丁大笑: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你那几天牢骚满天,一喝酒就说什么性是游戏,婚姻是、是什么……我说,是惩罚。他笑道,对对!我还记得你说回去就离婚,你离了吗?我说,离个锤子!我们老两口现在是如胶似漆哟。他狂笑:看来该罚的都罚完了! 我忽然想起来,问道:你老婆在身边吗?他说,什么老婆,老子还单着呢!我觉得奇怪,那次,你不是跟龚老师一块蜜月旅行的吗?他问,谁告诉你我们是蜜月旅行?我说贾老练告诉我的。他说,其实,我们是分手旅行。你觉得,要是蜜月旅行,还能拉上你俩呀?我觉得难以理解,他俩当时腻歪得呀,情意绵绵的,哪像是就要分手的样儿?我问,为什么呀?袁丁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就是觉得到时候了呗。我说,什么是到时候了?他笑:就是不能再拖的时候了。我问,拖下去又怎样?袁丁说,拖下去也行,但我不喜欢拖。我想了想:你们打一开始就没想过结婚?袁丁说,想啊!想还是想,我们肯定都想过,但我们又都觉得,彼此不是最好的结婚人选。我问他:要怎么才算最佳人选?计算机也算不出来啊!依我看,你们两个太合拍了,合得就像钉子钉在钉子洞里。袁丁承认:我们相处得还是很融洽,但就是……他思索了半秒,好像在寻找一个什么词但死活想不起来。而且,我继续说,我跟贾老练都觉得,你们明明是很相爱的呀。他忽然问我,那次云南之行,你觉得最愉快的是哪一天?我说每天都很愉快呀。他说,不是,对我来说不是。他说,你想想,我们到云南,所有路线,在哪住,甚至吃什么,都是提前规划好的。只有那次,我们走错路到了那个小镇,那晚真的很愉快。当时我都有个想法,要是可以的话,我就留下来了,要是龚老师也愿意的话,我们就一直留在那儿了。现在你理解了吗?我握着发烫的手机:贾老练也说过,旅行没有意外就没有喜悦。袁丁说,但他总是按部就班,而且还强迫我们也跟着按部就班。我大笑,人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啊!袁丁说,那你现在懂了吧?我说,我不懂,我也不想懂得太多。 袁丁又笑,接着问,哎,还记得那个渔庄老板吗,北漂那个?我说,小向嘛!怎么不记得?他笑,那晚你们喝多了,后面发生了什么你们都不知道。我被他充满蛊惑的语气吸引了:什么事?他笑,那你还记得那个老板娘吗?我说记得呀,他老婆嘛!那天他不是一直在讲跟他老婆在北京的故事吗?袁丁说:错了!你们喝醉了,我们又喝了一阵,这小子也喝多了,他非要把故事给我讲完,他说不讲完他过不去。他这样说,大哥呀,前不久我接到她的电话—我老婆,告诉我她把自己嫁出去了,男的是北京人。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别误会啊,我是高兴,高兴地哭。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比她还开心。我老婆终于熬出来了。——我当时就愣住了,我偷偷指着在屋里收拾的老板娘问他,难不成你说的不是这个姑娘?他说,不是。又说,但这个也是,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什么意思? 还什么意思?那晚小向给我们讲的老婆,不是那个老板娘,而是另一个姑娘。你知道我当时咋想?袁丁说,我心头一震,这多好一故事呀! 我握着电话,感觉有点上头,蒙得很。 好啦!你那边现在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吧。袁丁说,跟你吹了这么多,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我甚至又开始相信爱情了。祝你婚姻愉快。 宋尾,诗人,小说家,现居重庆,自由职业者。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