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亚境内的河流中,马拉河勉强能排到第十位。从它的发源地到流入维多利亚湖,全长只有395公里。这种流程的河流,在中国有很多,特别是西部的川、青、滇、藏地区,差不多同等流程的河流,大都丛林映带,波浪缥碧,溪涧纵横,飞涛如雪。 流程相近的中国北方草原的河流,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作炼气蒸虹的蜿蜒状。无论是冬之雪光、春之花光、夏之草芒、秋之穗芒,都会让那些河流一年四季光芒四射,如哈达飘逸在大地之上,如牧歌回荡在苍穹之下。 如果用这样的河流印象来看眼前的这一条马拉河,你肯定会失望。水脉瘦弱,流波混浊,曲折的岸线陷到草原之下数米甚至数十米,河床低落的原因是水流量的逐年递减。干涸的部分河床,那些没有水滋润的鹅卵石犹如一朵朵枯萎的干花,在炽热的阳光下神情惓惓。 然而,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前来马拉河的旅客,没有一个是冲着马拉河的风景来的。 马拉河发源于多雨的山区,我想,这些山区应该是横亘在内罗毕与纳纽基之间的巴蒂安山。所以,马拉河上游是在多雨的山区,那里有热带丛林,风景应该不俗,但进入到马赛马拉平原,马拉河一下子变得狂野起来,它的狂野不只在水量的充沛与河流的激荡,还在于它进入到草原之后,河流的主人不再是流水而是动物。 常年(或者说世代)居住在马拉河中的动物,仅河马就有四千头之多,鳄鱼也有数千只之多。马拉河位于巴蒂安山脉中的上游与流入坦桑尼亚的下游合起来的长度,都赶不上马拉河在马赛马拉草原上的流程。因此可以说,在马赛马拉草原上横跨两百公里左右的马拉河,是世界上最为凶险的河流。几乎每一天,马拉河都是动物的屠宰场、鱼类的毒气室。河马与鳄鱼,同为这条河中的超级杀手。 马拉河中的两个杀手传奇,容我分别述之,先说鳄鱼。 此时我正站在马拉河的边上,尽管现在是旱季,水流并不粗壮,本来埋在波涛下的巨石,也一块一块地显露了出来。浪花冲撞着这些巨石,瞬间洁白,旋复殷红——这是夕阳投射的结果。 此时是下午六点钟。夏季落日的时间,应该是六点半左右。此时的夕阳,不再像那个热辣辣的年轻人了,把烈焰般的热吻肆意烙在每一个被他碰到的路人脸颊上。他变成暮年的醉汉了,一张红通通的脸,晕乎的是他自己。但是,他的酒气依然熏染了马拉河,浑浊的河水变成了胭脂色。这颜色让人充满遐想,当然也满含诡异。 这处渡口被称之为6号渡口,这并不是地理学的命名,而应该是游客们留下的标记。马拉河上被游客们记录有十二个渡口,在任何一张马赛马拉草原地图上,你都不会找到这十二个渡口的确切位置,因为这些渡口从来没有被建设过,也从来没有人在那里涉水而过。在整个马赛马拉草原上,供人过河的渡口只有一个,河上架了一座可以行驶车辆的大木桥,所有进入马赛马拉国家公园的旅客,都必须从这里经过。 这十二个渡口,全部是角马渡河的地方,查看这些渡口,并无规律可寻。有的地方悬崖峭壁,怪石嶙峋;有的地方浅草平滩,岸树成林。我所站立的渡口,是马拉河的一拐弯处,雨季的洪水在河对岸留下锯齿状的砂砾岩,而我站立的岸畔,则是一带稀疏的树林,因为缺少雨水的滋润,树木的枝叶都有些干枯,仿佛擦亮一根火柴它们就能燃烧。 河对岸的砂砾岩下,有一片狭长的沙滩,上面躺了几只鳄鱼,那只名为尼罗鳄的黑不溜秋的大家伙,大概有六米长,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便不是酣然高卧,至少也是高枕无忧的样子。 眼下是夕阳最美的时候,大片大片金黄的牧草在风中摇曳,草原深处一棵一棵金合欢树,偶尔会飞来一只翅大如轮的秃鹫歇止。金黄与胭脂红互相渗透的马拉河水,仿佛蜜一样流淌。饮着蜜汁,尼罗鳄做它的黄粱梦,并且很快就要实现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正当我们准备登车离去时,一场战争大片突然在我眼前呈现。 在树木后面,在我们开车前来的泥泞路上,以及路两旁的原野上,一群又一群青褐色的角马铺天盖地涌来。 冲在最前面的三只角马,一个个长须飘然,那风姿、那潇洒,让我想到了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头颅的关云长。它们黑压压一片,角马兵团中每一位斗士,都顶着头,耸起身子,扬起蹄儿朝前蹿动。其中还有它们的联军,那些协同作战的斑马,也都瞪眼向前,霸气地甩动尾巴。看这架势,一个个都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式勇敢。 三只角马跳进了河水,水浅的地方它们雀跃着,水深处它们泅游着。没有冲锋号,也没有啦啦队,所有的角马斑马们都奋不顾身跃入水中,哗啦啦的水声、踢踏踏的蹄声、聒噪噪的风声、乱糟糟的嘶声交织在一起,一个恬静的黄昏,顿时被搅得沸沸扬扬。 适逢在此的游人无不惊喜,但是,在自然界的竞技场上,观赏者的惊喜对于当事者来讲一钱不值。 河上的搏斗开始了。 那只如头陀入定的尼罗鳄,在三头角马跃入河中的那一刹那,立刻闪电一样蹿回河中,在水底蛰伏的鳄鱼们,也争相浮出了河面。倒是庞大的河马不想凑热闹,爬到一边休息去了。 三只角马游到河中间,十几条鳄鱼迎头扑了过来,角马从水中的礁石旁绕了一圈,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但它们后面的角马却没有这么幸运。一只角马被两条鳄鱼左右夹击,逼到礁石旁无路可逃,它只得跳到礁石上,那只六米长的尼罗鳄竟然跃出水面扑上礁石咬住了角马的腿,角马负痛倒地,尼罗鳄半个身子上了礁石,伸出厉嘴撕裂了角马的胸膛。 此刻,渡河的角马斑马们仍然浩浩荡荡,第一批渡河的先锋们大都顺利到达彼岸,而河这边等待渡河的勇士们还在集结,河面上,惨烈的杀戮还在进行,几乎每一只鳄鱼都捕杀到猎物。第一批鳄鱼几乎全都成为了饕餮之徒。然而,更多的鳄鱼闻到了血腥味,正急速赶来。除了鳄鱼,还有数十只秃鹫也从四面八方飞临,它们想从鳄鱼的猎杀中分得一杯羹。 角马与斑马的血使得夕阳下的马拉河从胭脂红变成了腥红。摇摇欲坠的夕阳仿佛也不愿意见到这惨烈的一幕,它在快速下沉。 陷在草原中的马拉河,面对无情的捕杀,也显得无能为力。悲剧一旦上演,肯定是一幕惨过一幕。当夕阳像一枚圆圆的彩虹,在金箔一样的草尖上作最后的吻别时,马拉河也把角马渡河的悲剧推向了最高潮。在夕阳的余晖中,除了少数的牺牲者,渡河的角马军团几乎全部到达了彼岸。最后一批登岸者中,有一对母子,母亲护着孱弱的儿子踏上了砂砾岩前。年幼的角马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四条瘦长的小腿勉强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它肯定是在从安博塞利前来马赛马拉的路上出生的。离开母腹就踏上了漫漫长途,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渡河对于成年角马来说,都是以命相搏的挑战,何况一只幼崽。谢天谢地,这只幼崽居然在母马的呵护下渡河成功。很显然,幼崽渡河耗尽了力气。甫一登岸,它就站在原地颤抖。母马在一旁用头顶了顶它的小脑袋,意思是让它尽快离开这凶险之地。这时,留在岸边的角马已经不多了,只有少数几头渡河受伤的角马落在了后面。 当幼崽迈动脚步向砂砾岩攀登时,谁知没有踩稳,蹄子下滑,竟然两只后蹄又落入水中,母马焦急地回到它跟前,等待它再次爬上岸来。就在这时,一只鳄鱼游向了它,幼崽凭直觉知道大限将临,它奋力登岸,但后蹄空虚使不上力,两只前蹄抓不住岸石,它的整个身子再次跌入水中。刚好游到的鳄鱼迅速咬住了它,母马看在眼里,母性的慈悲让它忘记了一切,只见它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它想从鳄鱼的嘴中夺回孩子。但是,它的伟大的举动只是给自己开启了死亡之门。那只巨大的尼罗鳄游了过来,瞬间把它拖入水底…… 人们称角马过河为天堂之渡,意思是只要能渡过马拉河,等待它们的就是牧草丰富的天堂。每年,渡过马拉河的角马、斑马等野生动物,大约有两百万只之多,死亡的只是极少数,但对于个体来讲,死亡都是万劫不复。在今天,在这个夕阳即将燃尽的黄昏中,这一对角马母子的死亡,让我默然神伤。我想到远古罗马的角斗士,死神在等待每一位失败者。其实,地球上物竞天择的动物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竞技场。 第三天一大早,我们离开建在奥鲁罗罗山上的帐篷酒店,回到马赛马拉草原,只见溪流蜿蜒、沟壑纵横的原野上,到处都是啮草的角马,其间也掺杂着斑马、各色牛羚,当然也有长颈鹿、象群与野牛。已经渡过马拉河的兽类,解除了鳄鱼的威胁,但随着它们一同迁徙来的狮子、豹、鬣狗等凶猛的食肉族,仍无时不在觊觎着它们。不过,至少在当下,在我们的越野车碾过红色的泥土路时,眼前所见的全是愉悦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歌。 在那片长得最高的白羊草上,背着一只小猴的老猴在没命地奔跑,它在躲避什么呢?我用长镜头瞭望,它的周围并没有什么危险。一头断了一只角的老水牛孤独地行走在拂子茅与黄茅交织的泥路边缘上,导游告诉我,它不是掉队了,而是故意落单,日渐孱弱的它,不肯连累族群。远古的人类也是这样,人老了,就会被送到远离人群的地方。一棵金合欢树下,两只长颈鹿高举着脑袋啃食着树梢的叶子;一棵粗壮的猴面包树上,一只马赛鹰蹲在横枝上。一队大象沉稳地迎着朝霞走去。这支队伍由六头大象、两头小象组成,在草原上,这是一个“不惹事,不怕事”的家族,凶者如狮豹,弱者如羚羊,它都能和平相处。几只斑马在池塘里饮水,它们旁边的草地上,一只害羞的猫鼬飞快地逃离…… 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尽情地观望并体会着马赛马拉草原的诗情画意。 一位西方哲人说过:“大河是生命与悲伤之源”。马拉河不是一条大河,但又有多少源远流长的大河,能够像它这样年复一年地成为无数生命的渡口呢?无法更新的历史,不可删除的记忆,苦难孕育着重生,胜利渗透了悲伤。 同一条河流,夕阳下的轰轰烈烈,变成了朝阳下的冷冷清清。那只尼罗鳄仍然在沙滩上晒太阳,水中的河马又多了几头,大约在五百公尺远的河段上,我发现了九只河马,有的在浮泅,有的在啃食河畔的青草,有的在嬉戏…… 大部分时间,魔鬼都是安静的,就像那只尼罗鳄;不甘于寂寞的庸者总是忙碌的,就像这河马。 它虽然叫河马,其实它是陆生动物;它虽然离了水就不能活,但它只会潜水却不会游泳。说它是庸者,这显然低估了它。它长得很憨厚,其实它的阴坏超过了鳄鱼。 每年一临雨季,马拉河的下游就会漂满死鱼。好长一段时间,科学家找不到鱼群大量死亡的原因。后来终于找到了鱼群的杀手,就是那闷不吭声的河马。河马?它从来不吃鱼,它有什么能力杀死一个又一个庞大的鱼群?说来很可笑,一只河马一天可吃80公斤食物(当然主要是草),每天排出5至20公斤粪便,按4000头河马计算,一年排在马拉河的粪便大概是6万吨。 科学研究发现,河马粪便中富含的氨氮,增加了马拉河水的酸度,破坏水中溶解氧的平衡。鱼类通过鳃呼吸,依赖的是水中的溶解氧,富含氨氮的河水损伤了鱼鳃,导致鱼缺氧死亡。马拉河中的大量死鱼首先都是腮坏死。除直接的毒性,河马的粪便扼杀了水生植被,破坏了鱼类产卵场所。 角马渡河的悲剧,旅人都可以直接看到,但鱼类的死亡缺乏震撼的效果,所以往往不为旅人所注意。鳄鱼之于角马,河马之于鱼类,马拉河的生态灾难,第一杀手应该是河马,第二才是鳄鱼。 有人说,热带丛林的榛莽会扼杀文明,我不认为这句话是一个准确的判断。但现实却证明,马拉河不会是居住于此的马赛人的母亲河,却是野生动物们赖以生存的温床。从人的角度来看,这里还处在蛮荒状态。最早的人类逐草而居,同今天的野生动物们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科技的发展与创新使人类告别了茹毛饮血的生活,这个过程就叫文明。 几天来亲眼见到的河上发生的故事以及查阅到的关于马拉河的历史资料,使我对它充满了感慨却又无法心生敬畏。遗憾的是,人类的文明无法改变鳄鱼贪食动物的嗜好,也不可能改变河马排便的习惯。人类的进化还在路上,鳄鱼与河马等动物们的进化已经趋于稳定。不让绝种,也不让它们泛滥,这是人类目前所做的事情。其实,人类能做的事不仅如此,但人类的怜悯之心又岂能无边无际。 (熊召政,全国政协委员、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 |